第32章 第032章
看不清面孔的人逐渐散去，显露出一具暴尸街头的女尸，女尸浑身是血，死状奇惨。乌柳方胜忽觉的，这情状似是有些眼熟。她抬头正看到一家铺子，这店铺似乎是家当铺。记忆回笼。乌柳方胜再低头看地上的女尸，心情有些复杂。
原来方才欲死的痛苦不是错觉，她是真的已经死了。
死无葬身之地。
她死了，怀中这个熟睡的婴孩应是她怀胎十月那孩子的魂。这孩子，她终是没有保住。不仅是孩子，连乌泽也死在她面前。至于乌柳红子，虽说跟在她身边一直是有所图的，但那么多年陪伴并非虚度，只是乌柳红子也死了。
她当护的，一个也没有护住。
后来的许多年，她一直飘荡于世间，有时会坐在自己尸骨边看这些面目模糊的人生百态。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直到有一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道：
“信女唯愿您一生安乐。”
“愿长生天保佑，您在战场上无往不利。”
“望您早日脱离迷茫。”
“望您原谅，信女一时误解，不过是想让您无忧。”
乌柳方胜还未反应过来，更多杂乱无章的声音纷涌而至，她这才知道离自己死亡已有三年了。这三年内，重明国国主带兵屠羌芜兵十万，且下令杀尽所有羌芜遗族，羌芜族人流离失所，民生难安。
乌柳方胜这才知晓，自己要等的是保羌芜一族百年昌盛。要保羌芜昌盛极难，只是拼尽力气保下羌芜一片净土，倒是可行。
再后来，她循着祈愿到了这座为她而建的将军祠。她来时，这祠便已有些年头了。但乌柳方胜仅死了三年，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座寺庙？乌柳方胜并没有时间细想此事。因她有信誉，便会有相应的信仰力。乌柳方胜觉得自己似乎会了许多以前作为鬼魂不知道的事，比如托梦令羌芜族到东边来，比如在殇帝放火烧羌芜族时用灵魂护住这一片土地。
灵禁从乌柳方胜讲到那小皇子离开便揪着的心怎样都放不下，他不得不转移话题，让自己放松一下：“你有没有想过，这将军祠是谁给你建的？”
黑甲女将：“想过，但未猜到。”
灵禁道：“是乌柳红子。”
黑甲女将刚要皱起眉头，又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你说某一日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祈愿，那怕不是你的声音。”
与乌柳方胜相似的声音，只有乌柳红子。
“但……”
“乌柳红子说的那四句话，可以换一个理解方式。”
因离开前乌柳方胜这四句话极为刻骨铭心，所以乌柳方胜如今仍记得。
“你如果留在这里，定是保不住这个孩子。”
所以你必须走。
“你曾是羌芜族人都敬仰的圣女，但现在不是了，羌芜族人不会相信自己的圣女会做错事。”
但你是我的神明，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误入歧途，我可帮你承担罪责。
“你走，我留下，我替你留下。”
我替你死。
“我们之间相差的，不过是一半血脉罢了。”
但只因这一半血脉，我无法真正为你承担所有，信女无能。
灵禁道：“她一直是你最忠诚的信徒。”
“是……么？”
她恍恍惚惚地想，乌柳红子喜穿红衣，不过是因为自己幼时不懂事，说了一句你穿红衣真好看，我以后要娶穿红衣裳的你。
以后乌柳红子再没穿过旁的颜色的衣裳。
甚至后来合姻大典都强行违了祖制，不穿兽皮衣，穿一身艳红，因为对方并不是自己想嫁的人，于是她死了。
黑甲女将面色惨淡：“她一直与我亲近，我本以为她只是……”
灵禁打断她：“你想转世吗？”
黑衣女将不假思索：“不想。”
灵禁舒展眉头，笑着说道：“你要知道，你如今有信徒，且所受信仰极多，再过几年说不得真的会成散仙。不再转世，当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有信徒的野仙的行装与神力是由其所得信仰决定的。黑甲女将死时穿的只是普通布衣，如今已经是战甲，说明她的信徒不少。若按这种情状，怕是过不了几年，便会被九重天所佑，成为一方散仙。
黑衣女将毫不犹豫：“是。”
这黑甲女将仍旧记得那小皇子离开前的那一句：“我爱你，若有来生，我定娶你。”
但他说来生娶她，不过是一纸空谈而已，她已经错了一次，难不成还要再错第二次么？
黑甲女将笑了。
她本就生得极美，这一笑有些重明女子身上难见的豪气。她道：“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一些需要豁出去生命的事情，我已经丢了一条命，如今已然醒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灵禁忍不住兴奋。
不愧是他在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就很喜欢的美人儿，果然对他的脾气，他笑着说道：“那祝愿您早日成神。”
只是……
灵禁看向黑衣女将背后，皱眉问道：“你的这个灵胎似乎有些先天不足，冥界有温养的的法子，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黑衣女将本来暗淡的眼睛忽然闪过一丝亮光：“那便拜托你了。”
她一个人孤独了太长时间，让自己的孩子恢复神智，似乎也是一件好事。
灵禁烧了张传讯符，只三息，一个红衣阴差赶至。
灵禁盯对方盯了许久。
那红衣阴差咧嘴一笑：“界主，又是小的……”
这时忽从将军祠中传出一声婴孩的啼哭。
黑甲女将道：“我的孩子这三年从未长大，且让我随他去吧。”
红衣阴差忽然道：“不可。”
灵禁拦住红衣阴差的动作，笑着说道：“他是个新人，不懂事，将军莫要见怪。”
红衣阴差被灵禁这么一说，也知晓了灵禁的意思，虽说他隐隐有些不满，但是依然给了黑甲女将一张往生契，黑甲女将接后，便被一团柔和的光束包裹，待光束散去，已无踪迹。”
“哎，等一下，那孩子呢？是不是还没带走？”灵禁隐隐觉得不对，想了半天才想到，原来是对方竟然直接被灵符传到了下九重，孩子还留在这里呢。
红衣阴差也在这个时候说道：“孩子，那个孩子……”
“你为什么还不走？”灵禁斜眼看那红衣阴差。
红衣阴差一张看起来颇为年轻俊朗的脸上，挂着与其形象极为不符的狗腿的笑：“这不是，还有事儿呢吗？”
灵禁斜了对方一眼，迈步便向将军祠内走去。
红衣阴差懵了一瞬，亦立时跟上，道：“界主，您且等等小的。”
“有什么好等的，不过几步路。”灵禁到了婴儿哭声源地，才顿住脚步。
那小婴孩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头发还是湿的，似是刚从娘肚子里爬出来，闭着一双眼睛哭得惊天动地。灵禁心中有些许好奇，微弯腰，将躺在草席上打滚的婴魂抱在怀中。
这样大的孩子，若是活人也不会有多少重量，这样的灵魂更是轻飘飘的，抱在怀中恍若无物。下意识的，灵禁学着人类哄孩子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婴魂的背。
婴魂的哭声渐渐小了，很快止住，揉揉眼睛，闭着眼睛嘟了会儿嘴，才一脸不情愿的睁开眼睛，眼睛睁眼后看到灵禁，眉眼一弯，笑了。
灵禁看到小婴魂的瞳色，很是吃了一惊：“……这……”
婴魂的眼睛瞳色极浅，是泛着些金黄的灰。这样的瞳色，不属于南疆任何一种人的形貌。若非要判定，倒是与冥君的儿子有些相似，冥君的正妻乃是九重天帝君与君后唯一的女儿凉炎，炎凉生下一子后，便灰飞烟灭了，生下的孩子瞳色也是这样的瞳色，那这个孩子……应当是变异。
毕竟凉炎可是神明与鬼的孩子。
红衣阴差拱手道：“不知界主，如何处置此子。”
“不知……”灵禁捏捏这婴魂干瘦的脸，没来由的心疼，“待到下边，你定然要好好帮着她温养魂魄，知道了么？”
阴差问道：“界主确定么？”
灵禁冷下脸皱起眉头，抱紧怀中的婴魂，转过身，问那个阴差：“不知你以为本座应当如何做？”
红衣阴差弯腰至地：“小的不敢，自是一切由尊主决定。”
灵禁摆手道：“既如此，那便滚吧。”
红衣阴差嘿嘿的笑：“界主，冥王说让您往西去，再往东便要过界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再往羌芜族王庭……”灵禁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对羌芜王庭没有兴趣了，于是改口道：“我立时便往西去，你可以滚了。”
红衣阴差化作一股黑烟，圆润的滚了。
灵禁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一低头便见怀中不到一尺的婴魂，仍旧眯着一双瞳色浅淡的眼睛，咧着没长出一颗牙的嘴冲自己笑。
这个孩子对于乌柳方胜来说来得及不是时候，几乎所有羌芜族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就算知道了亦是不会为这个不名誉的孩子祈福，故而乌柳方胜接受信仰的这些年里，这孩子从未长大。
如果不是遇到了灵禁，打开了冥界的门路，日后即使乌柳方胜成神了，也定然不会继续长大。
正巧此时红衣阴差又圆润的滚回来：“界主，界主，小的忘了这孩子。”
灵禁将孩子小心地递给红衣阴差，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对方腰间的令牌，发觉令牌上比上一次多了一点沁红的血色，道：“你似是又晋升了。”
红衣阴差又挂上谗媚的笑：“依旧是托界主的福，有司因小的给界主办差，又给小的晋了级，日后怕是还需界主多给小的活干，小的以后多要靠界主了。”
灵禁看这红衣阴差一张与自己形貌气质全然不不符的脸，没来由的心生厌烦，道：“收起你这样的表情。”
而后灵禁便亲眼目睹了一场变脸大戏，他眼睁睁的看着对方从一个满脸谄笑的小人变成一个一脸淡漠还蛮像样子的谦谦君子。前后差异让灵禁几乎认为面前的一坨牛粪竟然变成了一株亭亭君子竹。
灵禁喜欢美人儿，不限男女。因此当这红衣阴差用符合自己面孔的表情后，灵禁晓得这鬼还蛮中看的，于是叹道：“若是添一身青衣更好，看着顺眼。”
红衣阴差笑了：“那便承界主吉言了。”
这一笑，只是微弯眉眼，神色间仍是淡漠的，与前几次灵禁于他相见大相径庭。
但不知为何，灵禁就是觉得他本就应是这样的，这回好声好气的道别：“再会。”
红衣阴差又对灵禁行了拜礼，化作一股黑烟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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