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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岭下十八皆为城1


正月十五刚过,各家门前红灯笼高挂,还未摘下。前些日子落了几场大雪,雪才化,天正冷,只有淡淡金光铺在天边,隐约有着放晴的迹象。孟峤从外匆匆回来,带来一身腾腾雾气,见到母亲,只是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孟母眉头紧皱:“没找到?”

        孟峤心中亦是焦急,脸上还带着一路小跑的红晕:“没找到。”

        孟母心中一惊:“她屋中长戟可还在?”

        孟峤如实回答:“看过了,长戟不在。”

        孟母拿了鞭子,随即大步往外走,她神色匆忙,身后还跟着孟峤,未等孟母出门,远远地就听见人声隔着小巷遥遥传过来,却听得清楚,一墙之隔。孟母抬手,示意孟峤停下。她竖起耳朵一听,吵闹声里还伴随着武器击打声,噼里啪啦的,只是动作稍有迟钝,听着明显便是打闹玩乐。

        孟峤显然也听到了声音,他放心下来,轻呼了气:“娘,燃妹回来了。”

        孟峤声落,大门被人推开,脚步声踢踏,朝着家中跑来。

        孟母循声而去,有两个黄毛小儿手握长戟,正在打闹。

        其中有个穿着绿衣裳,长得稍矮,力气却大,长戟一劈一刺,旁边棕色衣服小儿险些招架不住,两个人抬手还手一个来回,绿衣服的没了兴致,直接干净利落猛地一刺,长戟相挂,绿衣服再猛地随手一勾,棕色衣服一时失意,长戟落地。

        孟母远远看着这两人归家,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未等这两人走近,她从廊下穿过,折了个道,绕到这两人身后,挑准时间,趁这两人打得正是兴头上,伸手往那神气绿衣小儿耳朵上就是一拧。

        小儿吃痛,呲牙咧嘴回头,猛地对上她娘一张铁青大脸,瞬间半缕魂都被吓跑了,绿衣小儿大喊:“娘亲啊!疼!且松手!”

        孟母不怒自威,虽已放下心来,看到她又想着前前后后找了好一会儿,没看见这人身影,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她嘴上不饶:“放下碗半炷香时间不到,屋前屋后都找不到你的身影,软剑不在屋中,长戟不在,你那枣红小马不在,要不是我看你缠头头花和八银菩萨还在,你是不是就打算去找你的江湖了?”

        吃完午饭就出门,现下到了吃晚饭的点才瞧见人影。

        孟燃耳朵薄,被她娘这样一拧,也有些招架不住,连忙搬救兵,她着急,往地下一俯,想要钻空逃走,眼见她娘手下用劲越发重,孟燃无力,只好抓着她大哥衣角求救,孟燃语气急切:“大哥大哥,救救我,救救我。”

        孟母手下微松,语气便加重一分,衬着手把她往下轻轻一按,孟燃在她手下就老实了,孟母厉声:“你是不是还要去找你的江湖?!”

        孟燃被她按在手下,便是土行孙出现也救不走她,孟燃认命,她挤出两颗眼泪,努力抬头看着她娘,语气殷切:“不敢,不敢,我没有什么江湖梦,我就在束荣!”

        孟母大手一松,孟燃薄耳得以自由,连忙跳出三米外,捂着发烫的耳朵,嘴角往下一撇,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孟燃有个江湖梦,不知道她从哪听来的,说是束荣之外往东走,便能遇到真正的江湖。江湖之中有许多趣闻,有以密语交流的民间帮派丐帮,还有少林寺武艺高强的和尚,有人能够易容,今天变成这个人的样子,明天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有人擅长易声,模仿鸟兽虫鸣不在话下。每隔五年,江湖就会有一场浩大的比赛,武艺高强的侠客从天南地北赶去,只为这一场比武能够名震天下。

        孟燃深信不疑,一直想要去亲自找寻她的江湖。孟母以为她就是嘴上说说,没放在心上,谁曾想,这小儿胆大包天。

        趁着农忙,孟燃骑着枣红小马一趟就往玉莲山上走,好在是被山下村民看到了,一个小娃娃,背着大包袱,拍着小马驹,一人一马踏起飞尘,往山上就是一顿猛冲。她出门匆忙,还未来得及整理,只讲头发完成半个小包,松垮垮地搭在头上。附近村民都认得这是城主孟家小姑娘,连忙来告诉地里正在耕作的孟渠夫妇,孟渠当即骑马,往玉莲山小道上追去,这一追就是一天一夜,总算是在小竹林里找到了孟燃。

        时属夏季,山中蛇虫鼠蚁横行,正值夜晚。孟燃一个不留意,被蛇咬了一口,孟渠赶到的时候,孟燃正用剑辟着一条蛇,她出门出得着急,连火折子都没带,夜间虽有山月,月光明朗,照在林间,却看不太清,孟燃猛地被咬一口,心中焦急,又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蛇。夜间湿冷,孟燃又惊又怕,只以为今夜就要交代在这了。

        好在那是条菜花蛇,蛇虽大,却无毒,孟渠长剑一挑,把孟燃带上马,他剑一刺,正入蛇七寸。孟渠两腿轻击马腹,直接连人带蛇一同拎回家去。

        菜花蛇进了汤锅。

        孟燃没逃过一顿打。

        是以孟母今天一时之间找不到孟燃,又以为这家伙一声不吭去闯荡江湖。她担心又焦急,屋前屋后找了个遍,孟燃常去的地方也跟着找,还是没见着人,是以看见孟燃回来便气不打一处来。

        孟母长鞭一指,一旁孟崤脚下微抖,她轻甩长鞭,鞭子打在地上,惊起凌冽风声,孟燃孟崤兄妹二人抱着身子在一旁颤抖。孟母冲着孟崤道:“你若敢帮着她去闯荡什么江湖,离开束荣,我若是知道,定要把你腿打断。”

        孟崤头摇成拨浪鼓:“娘,你放心,我绝对不敢,我一定帮你牢牢看住燃妹。”

        孟母得到想要的答案,收起鞭子,仰着下巴点了点掉在地上的长戟,视线一扫:“还不捡起来?”

        孟燃和孟崤连忙弯腰捡起来,孟崤手持长戟,孟燃则背在身后。

        孟母看到孟燃就觉得来气,好好的姑娘,非要学武,衣物一律穿得像个小土匪流氓一样。给她打的银帽,上满镶满了银蝶、银鸟,缀在银铃里,除了大型活动,她也不戴,问她为什么不戴,燃妹扣着手:“太重了,跟头上顶着盆水一样,走不动路。”

        孟母想着她练武,戴着银帽却是不方便,便又重新给她打了小银花,也没见孟燃戴过几次,一问就是支支吾吾地,说头花缠头发疼,晃起来叮叮当当的,耳朵吵得厉害。只有一对银镯子,是嵌在她那手上,未曾见她取下来过。

        孟母一向不给她银子花,孟燃要出远门,必然要拿些值钱的东西,她那堆银饰,是孟燃唯一的财产。

        孟母伸手一指,隔着老远落在孟燃脸上:“还不把你的东西放回去?还要我给你亲自送回去放着不成?”

        孟燃脚下生风一溜烟跑了,宽大的青衫在风里一摇一晃,颠簸出这个小姑娘略显滑稽的身形。她又惊又怕,生怕她娘一个不满意,又把她叫回去暴打一顿。

        孟母眼神还没落在孟崤身上,孟崤一个颤身,脚底抹油,紧跟其后。

        孟母的声音遥遥传来:“放好就滚出来吃饭,盛好饭还没见到你俩,就不用上桌吃饭了!”

        孟燃回头吼了一嗓子:“知道了!”

        孟燃见着走远了,才敢回头偷偷看上一眼,见到孟母没有跟上来,她又开始变得大胆起来,她贴着孟崤,心中不解:“二哥,你说娘为什么不让我去闯荡江湖呢?”

        孟崤少年老成地开导她:“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娘不让你出门,肯定也是为了你好。你太小了,娘怕你遇到危险。你上次出门去,回家来娘抹了两晚上的眼泪,后来你睡了,爹和娘还守着你,生怕一觉睡醒,你就不在了。”

        她垂头,心中也开始涌现后悔和自责:“我知道爹娘是为了我好,我不应该让娘和爹担心。”

        孟燃随即抬头,她大眼睛眨巴眨巴,直勾勾地盯着孟崤。她圆润的杏眼很是好看,长睫毛轻轻一刷,眨得孟崤心中一软。孟燃努力撑起单薄的肩膀,她踮起脚,才勉强能够和二哥平齐:“可是我已经长大了,书里都这样说,十二三岁的少年,便可独自一人闯荡江湖,等到名震天下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

        孟崤看她一眼,燃妹脸上写满了深信不疑,孟崤道:“书里都是骗人的。”

        孟燃努着嘴:“可是外面世界才能遇到真正的江湖呢,二哥,江湖那么大,你就不想去看一下吗?”

        孟崤听她说这话已经一年多了,每次一听,心中便满是憧憬,等瞧见一人可以把他俩吊在房梁上打的孟母,所有美好的梦就破碎了。孟崤只敢想想,他不敢忤逆他武力值爆表的老娘。

        孟崤想着被打,身上就隐隐作痛,看了一眼妹妹,实诚地地说:“想。”

        孟燃眼睛一亮,正准备说点什么,她欲拉孟崤入伙,两人合计干一通大事,兄妹二人行走江湖,铁定能闯荡出名号。

        孟燃连花名叫什么她都想好了,她要叫银花大侠,江湖豪杰百大排行榜上还会有她惯用的招式,燃妹叉着腰,她名震天下的第一招式叫做长戟破阵。

        燃妹满眼期待,只见孟崤悠悠说:“但是不敢。”

        孟燃:“……”

        美梦碎了。

        兄妹二人一对视,彼此叹了一口气。

        二人各自回房间放下武器,便风风火火往堂屋里跑去,孟燃跑得快,她到的时候,孟母正在盛饭,孟燃乖乖站在一旁,等她娘盛好饭,正欲伸手去接碗,孟母给了她一巴掌:“在外面玩泥巴回来都不洗手,脏兮兮的。”

        孟燃立刻转身打水洗手,她洗好手,捧过瓷碗,端过来一一放在桌上。

        孟燃有意讨好孟母,在一旁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还是拿出点女儿家的惯用本领,朝她娘撒娇:“娘啊。”这个穿着绿色衣服的小姑娘脆生生地喊着。

        孟母看也没看她一眼:“走开。”

        孟燃放软了声音,立在孟母身前,她尚还年幼,说起话来就显得软糯:“娘,我错了。”

        孟母虚虚看了她一眼:“错哪了?”

        孟燃盯着自己脚尖,掰着手指头数:“第一,我出门应该事先告知你和大哥,去哪里应该让你们知道,不应该让你们担心;第二,我和二哥不应该在外面疯玩,就算是比武也应该在院子里;第三,我不应该有江湖梦。”

        孟母打断了她的千篇一律的说辞,反问她:“你那江湖梦是说断就能断的?”

        孟燃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仰头,望到的不是天,而是一截高悬的房梁,天和地之间,她有一个温暖的家。

        孟燃有气无力地说:“断了,江湖虽好,我更爱我家。”

        孟峤在一旁觉着心疼,便想开口替她说话。

        孟峤还没说话,孟母手一抬:“你别替她说话,不然待会儿连你一起罚。”

        孟峤看看他娘,又看看燃妹,最终噤了声。

        孟母悠悠道:“更爱你家是吧?既然都说了这么爱这个家,那今天晚上你就把碗洗了。”

        孟崤姗姗来迟,早在进门前一刻就刹住车,贴着门边蹑手蹑脚走进来。孟母余光瞥见,也装作没看见,孟崤大手大脚走到他大哥身旁。

        孟燃一听洗碗,整个人就蔫巴成被雨水浇灌的黄花菜,她眼角一垂,嘴角往下亦拉,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委屈巴巴的。

        孟母心如明镜:“不准让他俩帮你洗。”

        孟燃重重点头:“我洗!”

        孟母心中石头终于落地,孟燃还站在原地橡根木头一样杵着,孟母气消了大半,也不再训斥她,孟母故意不看孟燃,语气随意,眼神却若有若无地朝燃妹身上扫:“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滚过来吃饭。”

        孟燃一听,抬眼看了看,尝试着挪了两步,见她娘没什么反应,便放下心来,大步走向八仙桌前,孟燃夹了块肉,咬了一口,汤汁鲜美,她心中满足,端着碗朝一旁端坐的孟母说道:“谢谢娘,娘真好。”

        孟母没搭理她。

        燃妹吃饭并不安生,伸着长脖子饶了桌子一圈,硬是没见到她爹。燃妹好奇:“娘,爹呢?他不回来吃饭吗?”

        孟母:“他有事,晚一点回来,你好好吃饭就行。”

        燃妹点了点头。孟峤和孟崤坐在对面,孟燃视线和这而人对上,三人皆是一阵偷笑。孟母哪里瞧不见这三个孩子小动作,孩子们笑得灿烂,她眉眼也不禁低垂下来。

        束荣为蜀地内城,城外有一水带,名为白水,身后便是玉莲山,玉莲山外祁连城,祁连城后通中原。

        蜀地地形多变,崇山峻岭环绕,山上多响马贼寇。孟家世代身居束荣,祖上有一剑法,使的是软剑,只求自保。直到孟渠太太爷爷那辈,孟家险些惨遭灭门之灾,好在□□从外游历归来,习得一身本领,血战中勉强重振家业。此后,孟家和长戟结下不解之缘,便开始了以戟善主,以剑为辅的练武之路。

        功法代代相传,一个家族总有些天赋高的和没天赋的。提到天赋,孟渠夫妇更是头疼。

        孟峤心性温和,重防守,弱进攻,只与人过招,不与人进攻。孟崤虽好战,但手法凌乱,毫无章程,与同辈对上还算能赢,遇到强手打不过,守不住。孟燃则不然,孟燃善战,长戟一出,虽她年龄小,力度便弱两分,但她天生神力,便是孟峤防守,十几个回合,也难免落下破绽。若论胆识和技法,不论力量,远胜孟峤孟崤两兄弟。孟燃不善使软剑,但自幼耳濡目染,也得了几分真传。

        孟渠对她的天赋是又惊又喜,又愁又忧。

        孟燃当然知道。

        天赋选手孟燃也很苦恼。

        她随便耍两下招式,就能把她苦练一个月的二哥打翻在地上,二哥趴在地上求饶:“好燃妹,抬抬脚,放过二哥吧。”

        孟燃一脸嫌弃地提起长戟来,孟崤身上重量一轻,他抖擞抖擞,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旁边孟渠和孟峤二人纷纷抬头望天,细细看去,两人嘴角都挂着笑。

        孟崤虽然输了,却不觉得难过,反而乐呵呵地抱着长戟走到孟燃旁边,讨好着说:“燃妹燃妹,你那么厉害,待会儿可以帮我去揍李寿裳家的大儿子吗?他老是同我打,我打不过。”

        孟渠把头一偏,他这个二儿子,打不赢,躲不过,又喜欢惹是生非,到处打来打去的。

        孟峤听这二人幼稚对话,听得津津有味。

        刚比武就获胜的燃妹把垂下的额前长发轻轻一甩,神气极了,轻飘飘地说:“好啊。”

        孟崤心中欢喜,一连说了五个:“燃妹好厉害!”

        燃妹眉毛一扬,吐了一口气,吹得额前碎发微动;“那当然。”

        孟崤心中有大仇要报,心下痒痒,一时半刻等不了,便要催着孟燃去替他讨回公道。兄妹二人凑在一起躲着孟峤耳语两句,像是在商量什么对策,当下提着长戟就往门外走去。

        孟峤跟了出去,这两人年纪下,对于生死没有概念,下手也不知轻重,打着玩玩可以,要是闹出什么事情来,前后邻居,都不好交代。

        是以孟峤去了,眼睁睁看着孟崤和孟燃二人被那肥头大耳的李泰两锤就锤落地,孟燃年龄小,根本招架不住重锤,还没开场,就已经败落。

        两个人灰溜溜回了家,没人提起这件事。

        孟峤说给孟渠夫妇听,三人私下笑了好几回,孟崤孟燃兄妹二人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孟崤心中好奇,便当着一家人的面问了出来:“大哥,你总和爹娘看着我跟燃妹一脸笑作甚?”

        孟峤唇角轻勾:“好笑。”

        孟崤更加丈二摸不着头脑,便看着一旁睁着懵懂无知大眼睛的燃妹解释道:“大哥说你好笑。”

        年仅八岁的燃妹天真地问道:“是说我好的意思吗?”

        从旁边飘过的大哥表示了肯定:“对的,说燃妹可爱呢。”

        可爱的燃妹红着脸一剑劈碎了一节竹竿,她杏眼微垂,冲着大哥笑得甜甜,真心实意道:“大哥在燃妹心中最好笑呢。”

        大哥:……笑不出来。

        孟渠夫妇背过身扶着门框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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