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神作

说来我这戏迷也不算是特别疯狂。看戏至今，真正专程跑到外地去奔的也只有《走麦城》一场。

        老早就听说关公戏——也叫“老爷戏”——难演，硕果仅存的红生行，半人半神的角色，非达到一定境界不能拿下，唱念做打，处处有讲儿，随便哪一个亮相，都有一套规矩。王鸿寿、李洪春等前辈们的“活关公”风范已经无缘得见，好在李洪春先生之子、现年七十二高龄的李玉声先生仍然屹立舞台。玉声先生从艺六十余年，得洪春先生真传，又博采众家之长，对关公戏有深厚造诣和独到见解，得知他将在北京演出全部《走麦城》，我立即就下定了千里朝圣之心。

        《走麦城》全长三个多小时，这次是与李孟嘉、韩增祥合演，玉声先生演最吃重的两段：开场的“拒婚”、“封五虎”和最后的“踏雪被擒”。我早先还不太明白玉声先生为什么选这么悲摧的一出戏作为菊声社六周年庆典剧目，看完才知道，以先生的年龄和阅历，演这一出，简直就是神作。那一出场，就叫一个先声夺人：步子慢而不松，脸上威而不傲，暮年关羽那苍老而又不失威猛的气度尽显。唱念雄劲有力，嗓音厚实又透亮，令人惊奇，完全不像是七十多岁人的声音。身段上的分寸，拿捏绝佳，举手投足，都蕴着气场，每个瞬间的姿态都如神像一般。

        最令人震撼的还是踏雪被擒一场，我已经顾不上欣赏什么唱念做打，几乎是完全被台上的精神力量所摄，泪如泉涌，边看边哭。空荡荡的舞台，简单到极致的大幕，纯以精湛做工表现一个迟暮英雄的雪夜挣扎，那真是让我看到了京戏尤其是关公戏的精华之美，就为着这最后二十分钟，千里奔波跑到北京来看这一场戏都值。玉声先生以古稀之年，演到这个时候，依然工架严谨，神完气足，刀花，圆场，蹉步，一个不少，最后几次趟马，每次都不同，活现落难英雄的人困马乏，台下的掌声与喝彩，几乎就没断过。

        终于到了最后一刻，身边人马被赶尽杀绝，关羽抓住关平的手腕，抄在腰间，一字字的念白，似有千钧之力：“儿啊！你你你不要害怕！尔要放大了胆，随为父杀！杀！杀出重围！”我坐在第一排，这父子二人距离我不过两三米，只见玉声先生双目一睁，光芒灼灼直射台下，然后，逐渐黯淡，黯淡……收敛于无形……我惶恐地想着这难道是表现关羽死了么？原来是全剧终，玉声先生脸上绽出笑颜，挥手谢幕。是的，我以前见过这种眼神的变换，那是电影《终结者》里那个强悍的机器人，临终一刻，眼中一线红光逐渐熄灭……不过那是电力控制的；纯以演技之力让观众看到如□□一般的神采，见过的也只有玉声先生一人。

        回大连之后很久，我都对这出戏念念不忘，甚至不顾梨园对关老爷的种种避忌，毕恭毕敬地为《走麦城》关羽画了q版小像。在网络上发表不久，收到玉声先生回复：“的灰画的《走麦城》关羽走雪之内涵表现得淋漓尽致，真神了！太可爱了，我真想把他收为义子，教他老爷戏，这是最佳传人！”

        痛惜自己外行，无缘蒙玉声先生传戏，但是得到先生如此评价，虽是半开玩笑，也令小灰感激涕零。玉声先生的《走麦城》，才叫淋漓尽致，才叫神，看过了这一出，感觉终此一生，对关公戏都不再有什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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