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米斯顿斗角场
昏暗。
街道狭窄逼仄，老套过时的单座能源车从街角拐弯倏地刹车，脏污水渍贸然溅出坑洼消弥于少年的黑色裤脚。
少年无视能源车坏掉的警报，慢吞吞地下车。
他脚上蹬着发白洗旧的肖尔鞋——这是十几年前的款式。
黑色卫衣兜帽上两根绳子无拘地悬在空中，丝绸般乌墨的发梢有几根顺着汗水黏在脸侧。
“於医生。”
大帐篷外摆着一堆冷灰色机械零件，表面的涂了一层油脂，散发出某种海鲜腐烂的气味，闻起来让人发呕。
说话的是身高一米九老型家用机器人，蓝色线条简单勾勒的表情投射在他的“脸”上，左右肩膀挂着两条黄色的破洞帕子。
袒露左胸膛的机械表皮上刻有一长串灰扑扑的编号，它在很久以前亮过。
比成年男性人类巴掌大一点的显示屏显示出礼貌的微笑。
他说:“今天您回来的很早。”
少年转过身面对他，开口声音带着暗涩:“萨坷牧是关肘零件退化。”他语气平淡。
零件退化是机器人非常正常的毛病，如果技术高超的医生不到几分钟就可以修好。
“您今天需要买什么吗？”家用型机器人看着少年，头顶的荧光闪烁，“昨天晚上新进了一批c-861替换轴。”
兜帽遮住了少年的眼睛，弧度优越的鼻子下有着比沾了晨露的玫瑰还要糜烂红艳的嘴唇。
他抬手拉了拉帽檐，苍白的指骨抵在粗糙不堪的布料边缘，黑与白在充斥不明异味的街角碰撞。
少年轻抿唇，圆润的唇珠压在下唇，像是所有潦倒贫穷的人一样带着些许窘迫，犹豫地问道:“多少钱。”
机器人老板在杂乱的机械桌上翻找，不一会拿出颗完美球状形的零件，将肩膀上的一根帕子扯下来擦了擦油渍递给他。
“十五星币。”
少年伸手接了过来，兜帽下鸦羽般细密的睫毛垂下来。
他从卫衣兜里拿出一柄造型奇特的小刀，在零件某处剐蹭。
金属间碰撞摩擦的声音让人牙酸。
“啪嗒。”零件一小块外壳被撬开，那是连接源接口。
少年打开硬的硌手的钱包:“我要四个。”
—
“呼。”
少年刚踏进屋子就迅速拉上拉链。
布料与皮肤的摩擦声，充斥着由帐篷搭建起的十平方空间，外面的光线昏暗不明。
宽大轻薄的卫衣顺着皮肤褪落，金属饰品与地面碰撞发出轻响。
黑暗中，於忱枳扬头把额前的碎发梳到后脑勺，晶莹的汗珠跌落氤氲浸渗进干燥的地表。
他抬手摁住开关，咔哒一声帐篷大亮。
“滴…滴。”
於忱枳弓身捞起衣角擦了一把满是汗水的下颚。
少年腹部白皙覆着形状清晰的腹肌，汗珠挂在腰侧，刹那间连周遭的空气燥热了起来。
可惜只有一瞬息就又被衣摆遮住了。
他躺在灰色的床上，盯着帐篷顶尖的某处似乎在思考什么。
少年眼瞳带着暗鎏金色，此刻被比床边高出一截的桌椅上摆放的夜明珠还要剔透澄澈。
终于，他打开光脑。
“嘟——”
“您好。”温柔的拟态男声开口。
於忱枳垂眼，喉咙发出奇怪干涩的语调。
似乎是中世纪神秘的语言，如果有人敢仔细听一定会头脑发涨而昏厥:“我同意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於医生，那请问您多久能来呢？”
“明天就可以。”少年吞吐了一口空气，“如果你们还需要的话。”
机械男声激动地说道:“当然需要，您能来是我们的荣幸！明天早上九点米斯顿门口，我将在那里等您。”
“嗯。”少年先挂断了通话连接，声音戛然而止。
浅蓝色光脑面板右下角显示着日期——新纪元二一○年。
於忱枳不是这里的人，准确的说他不属于整个星际联盟。
他来自蓝星历2022年。
於忱枳还清晰地记得，他那时走在大街上，突然被一辆大型冷藏货车撞得骨肉分离。
失去意识前除了一大片汩汩流出的血液和口腔鼻息窒息感混着要死的血腥味就只剩下了混乱惊恐的尖叫。
等到再有意识时，於忱枳身边就是漆黑狭小的空间，身体轻盈微微晃荡就是水流波动的响动。
他意识到身为人的象征不见了。
他的腿变成了尾巴。
於忱枳感受到这条尾巴蕴含的巨大力量，它轻轻扇动就足够拍死一个健康的成年男人。
祂用力推开这个像纸盒般的空间，内外压差发出涡轮工作的声响。
外面还是很暗，但是比那个空间明亮多了。
如果於忱枳还是人的时候绝对看不清眼前的所有，可祂现在是一条不明身份的鲛人。
奇形怪状的深海植物，随便长长的未知鱼类……一切都清晰地出现在祂眼前。
祂本来是想去寻找祂的同类，可祂寻找了无数个海域，无数个深海海沟，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祂在那个星球生活了很久，有时候会游十几公里冒出波光粼粼的海面晒太阳。
这个星球的陆地很少，於忱枳没有找到同类，也同样没有见到人类。
又或许没有人类了？
突然有一天，造型独特的飞行物悬荡在空中，来到了这个孤寂了数千年都没有人造访的星球。
幸好祂习惯上岸转换人形，不然一定会被联盟研究院捉去做活体实验……
於忱枳在回忆中沉沉睡去。
掀起的被子角露出一只白皙的脚，脚骨关节处透着深海淡粉色珍珠的润泽。
—
“欢迎您的到来。”
“米斯顿”几个字高高的挂在巨大的尖塔口，异世界的字很丑，处处透露出抽象无序的冰冷。
可足以令偏远的底层星人民胆颤。
在具有高等文明科技的星际世界，仍然存在着古地球的斗角场。
米斯顿就是其中一座。
人类的伊甸园，机器人的塔尔塔罗斯。
野兽和机械的搏斗，热血猩红充斥冰冷秩序的杀戮，足够让所谓的顶层新人类像牲畜一样癫狂高呼。
於忱枳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
银制面具覆在脸上，细细的绳子牵连在耳后，耳垂圆润剔透。
“你好。”与少年的外形全然不同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
机器人又或者是说特尔。
特尔恭敬地半弯着腰，和其他机器人不同的是，他显露出来的位置具有与人类完全相同的肌肤。
“这是您的工作卡，”他说，“於医生，请录入信息。”
特尔拿出一张电子卡放在於忱枳的手心。
於忱枳对这套流程很熟悉，几十条信息马上就验证完成。
“请随我来。”特尔转身，身上的燕尾服看起来有些滑稽。
於忱枳抬脚踏进漆黑的大门，随手扎起的小揪揪随气流半扬在空半空。
双脚落地时，呼喊嘶吼从四面八方涌动，作呕的腥气扑面而来。
特尔充耳不闻，带着身后的於忱枳径直来到升降机直达最高层。
升降机是完全透明的，楼层逐渐变高，站在上面的人可以完整地俯瞰整个米斯顿。
米斯顿很奢华，缺少能源远离父星的星球处于永无宁日的昏暗，里面却是一片明亮金碧辉煌，内壁镶嵌着华丽精致的画作，每一寸栏杆都是由高级能源石建铸的。
在看台完全包裹的椭圆形斗角场里，一头足有五米高的异兽大张着嘴粘稠的涎水低落，兽瞳竖直猩红。
深棕色的长鬃毛被血垢凝固，四肢不断摩擦地面，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机器人。
机器人背对他，从背后看，完全不同于其他机器人，机械构造极其古怪。
倏地，那头巨大的异兽动了，猛地冲上去恨不得要把机器人撕成碎片。
“到了。”特尔提醒於忱枳。
於忱枳收回眼神，嘴唇有些发白。
特尔以为面前这位看似乎只需要轻轻挥一拳就足够失去半条命的弱小少年正处于恐惧之中。
他掩藏住心中的不屑，这位d-2459星最好的机械师竟然还会惧怕这些东西。
“这就是您的办公场所。”
於忱枳向上挑了挑眸，在他看来米斯特并不会多善待一位底层人类。
“米斯顿之前只有一位位机械师，现在您每日治疗的机器人大约有三十位，而他……”
特尔的脸部显示屏上一张图突然出现:“a-19，是您固定的治疗对象。”
图中的机器人结构奇怪得和正在上场的机器人一模一样。
於忱枳回想到那头高大威猛的异兽，想:难怪。或许他马上就要开始上班了。
他知道a-19，这颗星球上没人不知道他。
早在於忱枳来到这颗星球上时，a-19就非常出名了。
他在这个对于机器人地狱之称的巨大斗角场厮杀了二十年。
米斯顿斗角场里做械奴的机器人平均存活是半年。
也就是说只要半年，一个由最坚硬的金属铸造的机械，不到半年就会散架成一堆垃圾零件。
於忱枳点头，说:“我知道了。”
特尔等於忱枳从空间钮里的工作工具摆放好就离开了。
走之前他意味深长地说:“於医生，希望您能干久一些。”
於忱枳没心思去理一个道貌岸然的机器人。
“当然。”少年眼皮都没动一下，白皙修长的手指正在专心摆弄一个复杂的躯干模型。
特尔见於忱枳这幅淡然处之的模样气恼地走出了办公室。
不一会儿少年苍白的唇瓣渐渐转到红润。
於忱枳抬手揉了揉额角。
“a-19等待问诊。”机械音打破了封闭中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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