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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冬至过后天阴了足足一个星期,也不下雪,就阴着,晚上大片云朵聚在空中,吸收着路灯的光、霓虹的光、万家灯火,吸这些光吸饱了云就成了粉色,后来又变成橙黄色,夜最深时,云朵是血红色的。但是很少有人会留意到这些血红色、异于常态的云,深夜依旧走在云下的人七成是醉的,两成是累的,醉得抬不起头,累得直不起腰。剩下那一成,就是闲的,不愿在家待着,家里也没甚可留恋,情愿去外面吹冷风,吹得自己通体冰寒,情愿去外面抽烟,情愿去外面看云,神色凝重,苦恼,看上去精神欠佳,好像很忧郁,其实只是冷,冻坏了面部神经,怎么都舒展不开。艳阳天就属于这类闲人,他走在凌晨两点半的街上,手里夹着烟,烟头的火星在寒风中挣扎,他走两步抬头看看云,看到鲜红的云,眉头越锁越紧。他从家里走到了百花巷,百花巷的好些店铺都需要整修,不是门坏了就是玻璃碎了,街上的道板砖也需要重新铺,一切都由政府出钱,还顺带赔偿了些误工费,店家都挺高兴。

        南奉天在百花巷差点被人劫走的事流传出了许多版本,什么南奉天余党和警察在巷子里火拼终不敌特警部队,一并被擒,支持这种说法的人就会说:“喏,你看,我们家的卤味铺墙上还留有弹痕呢。”不支持这套说话的人反驳说:“不对不对,不是火拼,从泰国过来还要带枪进来哪那么容易,南奉天那群手下都是武功高手,我们特警部队里也有武功特别好的,三两下就把他们给解决啦,你看我店里这张桌子就是被人用掌风劈开的。”

        两方人肯定要做下面这番争论: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武功?你以为拍武打片啊?现在武打片也不打武功了,都是散打啦。”

        “现在就没人练武功啊?你看公园里练太极的一大把。”

        “练太极是强身健体,你让他们真和人打打试试?”

        争论永无休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是给了记者很好的新闻素材,大笔一挥将百花巷描述成了民间武林高手藏身的隐世之所,一时间百花巷成了城市新地标,跟风的人来了一群又一群。艳阳天最烦人多,扔下铺子,把大门钥匙给了廖晓白后这几天再没去过面铺。现下不知不觉走回到了铺子跟前,艳阳天扔下烟蒂,垂手站在路中央仰头看面铺的招牌。面铺有个雅致的名字,叫“苍山面铺”,当作招牌挂着的匾额是找名家订做,用了黄杨木,字是草书,也是特意题的,刷了绿漆,在风雨中悬挂了十几年不见半点老旧。

        匾额不老,人却老了,人心却旧了。

        艳阳天望着苍山面铺的匾额,万般往事涌上心头,他头脑发胀,兀自揉了揉太阳穴,转头要走。就在他抬脚的当口,只听百花巷与玲珑巷交接处传来阵铃声,清脆悦耳。艳阳天耳朵一动,循着铃声走了过去,玲珑巷靠近巷尾,通往一片居民小区,巷中无路灯,居民区的家家户户也已早早熄灯,借着天上红云映下的光,艳阳天缓步走进玲珑巷。他隐约看到巷中地上好像有个人,一半融入阴影,一半躺在光中,看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铃声又响了起来,伴随着猫叫似的呜咽,这铃声越来越轻,逐渐消隐。艳阳天加快了步伐靠近过去,眼看就要走到神秘人身前了,神秘人一侧的阴影中忽然飞出道黑影,这黑影敏捷地飞步上墙,踩着屋顶疾步向东飞驰而去,仿佛一道旋风,来去匆匆。

        艳阳天赶紧蹲下查看躺在地上的神秘人,神秘人原是个女子,脸上挂着半张裂开的面具,她双唇发绿,印堂发黑,气息非常微弱。艳阳天看她身上衣物完好无损,揽住她肩膀道:“你等等,我给你打急救电话。”

        神秘女子却一把抓住他,她将手中紧紧抓住的一串铃铛递到艳阳天面前,艳阳天看那黑色铃铛非常眼熟,询问道:“你是那天南奉天手下那个?”

        神秘女子将铃铛硬是塞进艳阳天手里,她按住胸口喷出口鲜血,话不成句地对艳阳天说道:“去……昆门市……万佛寺……给和尚……和尚……”

        艳阳天还没来得及问女子她要找的和尚法号,女子却好似已了却最后心愿,再无牵挂,双手垂落在地,瞪着眼珠,没了呼吸。艳阳天探女子鼻息,听她心跳,万籁俱静,女子真是死了。艳阳天阖上女子的眼睛,他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报了警,只说自己在路上看到有人抢劫,好像伤了人。他拿着女子给的铃铛回了家,在床上躺了三个小时就又起身了,早报已经塞到了他门口,艳阳天给自己泡杯热茶,坐在沙发上翻开早报一看,低呼一声,难掩惊讶。羁押在看守所的南奉天及其同伙一夜之间悉数惨死,昨天下午越狱逃出的女同伙也于凌晨被人发现死在某条小巷中,警方已立案侦查,现正全力寻找昨夜发现女同伙尸体的目击者。

        艳阳天看完新闻,立即拿出了女子交托给他的铃铛,那串铃铛乌黑,摇动时响起的铃音脆生生的,很是动听。铃铛还散发出股异香,淡雅悠远,沁人心脾。

        艳阳天静坐着思量片刻,他将铃铛放下,回到卧室找出个行囊往里头塞了几件换洗衣服,他打算去万佛寺走一遭。临行前艳阳天给周白清打了个电话,号码是周白清之前留给他的,贴在了电话听筒上。艳阳天告诉周白清他要出趟远门,周白清问他:“你想玩什么花招?”

        “我要去趟昆门市万佛寺,去一个星期,你来还是不来。”

        艳阳天口吻强硬,惹得周白清不痛快,他挂下电话不一会儿就出现在了艳阳天家门口。他问艳阳天:“你去那里干吗?”

        艳阳天道:“受人遗托,不得不去。”

        “谁死了?托了什么事给你?”

        “一个女的,不认识。”艳阳天道。

        周白清听后,道:“南奉天那伙人都死了,你知道吧?”

        “看报纸上写了。”

        周白清看他连行礼都收拾好了,道:“好,我和你去。”

        艳阳天道:“你没什么想问的了?”

        周白清道:“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况且还是临终之托,有什么好问的,我和你去就是了。”

        艳阳天点了点头,走去厨房拿了一星期份的中药包,他在桌上给傅白玉留了张纸条,上头写道:“有事远行,如有令妹下落,请与该号码联系。”

        他留的是周白清的手机号码,写完纸条,艳阳天就和周白清一道出门,两人先是去周白清下榻的酒店打包行装,再从酒店去了火车站,他们各自付了车票钱,买了两张卧铺的票,火车两小时后发车,十小时后能到昆门市。

        艳阳天和周白清在候车室里一人捧着一本书埋头看,几乎不作任何交流,十足陌生人。艳阳天读人物传记,周白清看美食杂志,到了饭点,周白清收起杂志拍了下艳阳天,两人一前一后走去餐厅吃饭。吃饭时他们也不说话,两人间流动着的都是别人的对话。他们吃东西都很安静,尤其是艳阳天,几乎不发出咀嚼的声音,周白清有时甚至觉得他根本没在吃东西,东西放进他嘴里,就自己凭空消失了。艳阳天吃得少,周白清看他还剩下许多饭菜,不想浪费,拿过来帮他吃了。艳阳天饭后想抽烟,周白清看他拿出烟盒,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指指墙上的禁烟标志,艳阳天只好作罢,拿烟盒拍了两下桌子,托腮打量起周围的人来了。他的眼神在男男女女身上逡巡,手指时不时敲一敲自己脸颊,他看别人,周白清就看他。艳阳天的眼睛是双桃花眼,好看是好看,就是如今缺了点神采,眼瞳漆黑,却像极了间无门无窗,四面墙壁雪白的空房间,平白浪费了标致的眼形。烟草没有对艳阳天的皮肤造成过多伤害,他看上去至多只有二十五六岁,身上衣服干净,手指修长,手腕上不经意间露出的丑陋疮疤有点吓人。

        “走了。”周白清吃完,拿餐巾擦擦嘴,又踢了艳阳天一脚。艳阳天把烟盒放回口袋里,和周白清走出了餐厅。他们乘坐的班车很快检票,从候车室走到月台上,艳阳天用力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空气冷冽,刺激得他咳嗽了起来。他咳了阵,勉强平复了下来,上车时脸还涨红着。他和周白清买的票是上下铺,周白清睡上铺,一找到铺位,周白清就爬到了上铺,艳阳天坐在下面捂着嘴时不时轻咳两声,周白清轻敲床栏,问他:“要死了?”

        艳阳天放下行李,道:“死不了。”

        他起身去找热水,走了半节车厢打了热水回来,他对面的铺位已经来人了,来的是对情侣,年纪都不大,男的拿出了个笔记本电脑,女的从行李里拿出许多零食摊在桌上。

        女孩儿看到艳阳天从外面进来,冲他客气地笑,艳阳天微微颔首当是回礼,便坐到床上捂着保温杯继续看他没看完的人物传记。

        男孩儿和女孩儿凑在一起看电影,看了没多久,女孩儿似乎是觉得无聊了,放下耳机拿出副扑克牌,礼貌地问艳阳天要不要一起打牌。艳阳天委婉地拒绝了,女孩儿又去问周白清。周白清年纪和他们一般大,玩心重,立即答应了,他从上铺下来,一屁股坐在艳阳天床上。女孩儿见了,有些吃惊,笑着说:“哎,原来你们认识啊?还以为你们不认识呢。”

        艳阳天合上了书,卷起被子翻过身面对墙壁闭上了眼睛。周白清道:“认识,认识十几年了。”

        女孩儿道:“原来是亲戚啊。”

        周白清拍了下艳阳天的被子,道:“是,是我叔叔。”

        靠过来一起玩牌的男孩儿问:“你们去梧桐市?”

        周白清道:“不是,去昆门。”

        “去旅游的吧?”女孩儿问。

        周白清道:“我叔叔看破红尘,硬是要去那里的万佛寺当和尚。”

        他这么一说,男孩儿女孩儿都有些尴尬,没再多问他们的事了,话题光绕着牌局打转。周白清牌技不错,连赢几盘后又故意输几回,三个人有输有赢,玩得挺开心。临近晚饭,三个年轻人也混熟了,男孩儿女孩儿拿了钱包去餐车吃饭,又只剩下周白清和艳阳天两个人了。

        周白清待那对情侣走远了,关上门,回头看艳阳天,问他:“醒着?”

        艳阳天一动不动,周白清拍了他一下,艳阳天转过身,睁着眼睛看他。周白清道:“还有四个小时就要下车了,你准备准备。”

        艳阳天坐起身,伸手拿了桌上的保温杯,低着头慢慢旋杯盖。

        “和你说话听到没有?”周白清抢了他的保温杯,不悦地问他。

        艳阳天神色平和,语气却犯冲,他道:“给我。”

        周白清奇怪地看他:“你以为你还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我就得听?”

        艳阳天扬起一边嘴角:“不是你师父,是你叔叔,你长辈。”

        周白清挑眉,一口气喝光了他保温杯里的水,他在嘴里剩了点,艳阳天懒懒看他一眼,又要躺下,周白清欺身压着他掰开他嘴把自己含着的那点水吐进了他嘴里。他还趁机贴着艳阳天的嘴唇乱亲了一通,艳阳天气急败坏地推开他,周白清抹抹嘴,道:“你不是最喜欢给人嘴对嘴喂东西吗?”他拍了两下艳阳天的脸颊,朝他脸上吹了口气,暧昧地说,“是不是啊,叔叔。”

        艳阳天羞愤地扭过头,穿上外套鞋子拿起保温杯走了出去。周白清拍着床褥哈哈笑,笑了两声便觉得没什么可笑的了,他阴沉下脸,拿手背使劲擦嘴。

        艳阳天一去无回,周白清也不着急找他,快到站时艳阳天回来了,提起行李就走。周白清和对铺的男孩儿女孩儿打了声招呼,还道:“看破红尘的人就是这样,对人都爱理不理的,让你们看笑话了。”

        从火车站出来,艳阳天和周白清没浪费半点时间,打车去了万佛寺。司机接到他们这桩买卖,开心的不得了,又是和他们介绍万佛寺来历,又是给他们推荐市内美食。周白清对吃的感兴趣,和司机闲扯起各类面食,一张嘴就没停过。艳阳天坐在他边上撑着额头抿紧了嘴唇,万佛寺在昆门市市郊,和火车站完全两个方向,这一路可以说是穿过了整座昆门市,昆门市地处西南,晚上湿气重,雾厚得好似云都塌了下来,高楼半隐在了雾中,路上也不怎么热闹,就在经过一条排档街的时候才算看见了些人。

        车到万佛寺,出租车司机直接把他们拉到了一间农家小屋,口口声声说已经晚了,酒店肯定都没房间了,只有这类农家小院有空房,还一个劲夸这里的农舍干净敞亮,条件不比酒店差,来住过的都说住得非常舒心。

        艳阳天和周白清都不是在住方面计较的人,没多说什么,平摊了车钱就提着行李下车了。农舍的男主人已经等在院门口,看到他们,热情地过来给他们拿行李,把他们带进了一间在二楼的双人房。房里摆着两张单人床,粗略看过去确实挺干净。等两人付好订金安顿下来,已近凌晨,周白清先行洗漱完睡下,艳阳天这一整天都没能好好慰藉自己的烟瘾,洗完澡披上外套去了楼下的院子抽烟。这一宿也不知道他杀了多久的瘾,周白清早上下楼吃饭看到艳阳天还在院子里站着,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个姿势,周白清还以为他一晚没睡,站在院子里被冻成了雕塑,他走过去和艳阳天说话,问他:“你晚上没睡?”

        艳阳天摇头:“睡了,醒了,就又下来了。”

        周白清看他精神不济,眼圈发黑,问他:“药怎么煎?”

        艳阳天弹了下烟灰,道:“下午再煎吧。”

        他转身要往屋里走,周白清一把抓住他,问道:“你昨天吃没吃药?”

        “差一天没关系。”

        “真没关系?”

        艳阳天道:“不会拉着你一起死,你放心。”

        周白清松开了他,跟着他回进屋里,匆匆喝了点粥便启程去万佛寺。

        万佛寺临山而起,要去万佛寺就要上万佛山。这日天上飘着细雪,万佛寺周遭游人稀少,艳阳天走得很慢,到了万佛山山脚下,见到有轿夫抬着竹轿子的,周白清还打趣地问他要不要坐轿子,他请他坐。

        艳阳天道:“你要是嫌我走得慢,你先上去,不用等我。”

        周白清道:“那怎么好意思,我就喜欢走在你后面看你走得很慢。”

        艳阳天不说话了,他兜里揣着那串乌黑铃铛,走时不时传出铃声,爬山时铃铛响得更厉害,周白清似是有所察觉,他道:“别人托付给你的东西是铃铛?拿来看看。”

        艳阳天拿出铃铛给他看,周白清一眼就认出了这铃铛,他忙问艳阳天:“你知不知道这铃铛的来历?”

        艳阳天道:“知道。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周白清无言,默默走在艳阳天身后,行到半山腰,艳阳天粗喘不止,稍微松开了些缠在脖子上的朱红围巾。他停在路边休息,周白清站在他身侧,雪花飘飘扬扬落在艳阳天发间和围巾上,白是白,黑是黑,红是红。

        艳阳天素来喜穿黑衣,胜在皮肤白皙,外形俊朗,才不至于显得太过老气沉闷。

        周白清之前在火车站餐厅里看艳阳天时并不觉得他老,甚至还觉得他年?轻,可现在他忽然觉得他老了,当他置身于天地之间,置身于苍松翠柏,依傍在山野顽石旁,立在好似没有尽头的长阶之上时,他觉得他确实是老了。他的心已经老了,老得早该离世了,所以他双眼才会空空如也,一个死人的眼睛怎么可能拥有什么神采活力?

        周白清突发奇想地问艳阳天:“你在想什么?”

        艳阳天本望着远山,听到周白清的问话,眼神蓦地收回,垂眼看自己双手,道:“在想该有的我抓住了,不该有的就是不该有,是抓不住的。”

        “你还真当自己看破红尘了啊?”周白清笑了,艳阳天的眼神又远了,遥望隐约可见轮廓的万佛寺,迈上了一级台阶。长路漫漫,艳阳天和周白清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万佛寺。艳阳天与寺中的僧人说想要拜见住持,僧人带他去了,住持是位长者,肤黑矮瘦,正在宝殿前打扫台阶。艳阳天说明来意,住持将他领至一间小屋内,请他稍候片刻,便离开了。艳阳天坐在屋内等,周白清站在屋外廊下看风景,这间万佛寺规模不大,香火也不旺盛,贩卖香烛的小店半掩着门,不像是在做生意的样子,墙壁上的万佛雕刻落到了雪,也没人去打扫,寺中僧人只顾着清理台阶和院落中的落叶。万佛寺中可谓冷清。周白清等了许久还不见有人来,便问艳阳天:“该不会是找不着那个人吧?”

        艳阳天道:“耐心等等。”

        他翻阅起桌上的佛经典籍,看了会儿就又放下了。他等的那个僧人终于出现,僧人身形颀长,眉心窄,鹰钩鼻,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他戾气重,第二眼再看,隐约似是有佛缘。

        僧人进到屋里,对艳阳天合掌问好,诵一句:“阿弥陀佛。”

        艳阳天拿出那串乌黑铃铛放到桌上,道:“那天晚上见到一个女的,她给了我这个,让我来万佛寺给一个和尚,说完她就死了。现在见到你了,东西我放在这里,她的遗愿我也算完成了。”

        说完他就起身要走,僧人并未拦他,只是看着那铃铛问艳阳天:“她怎么死的?”

        艳阳天道:“不知道。”

        僧人又问:“那她长什么样?”

        艳阳天回忆一番后,形容道:“杏眼薄唇,不美也不丑。”

        僧人低头,闭上眼睛诵:“阿弥陀佛。”

        周白清插了句嘴:“我们不会是找错人了吧?你不记得那个女的长什么样?”

        艳阳天拉着他走,周白清不懂,问他那个僧人为什么要那么问。艳阳天道:“等你遇到了想忘又忘不掉的人,你就宁愿不记得了。”

        他话说得玄妙,周白清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送铃铛的事算是办完了,两人离开时又遇到了那位矮瘦住持。周白清便问住持:“住持,您怎么知道我们要找的就是那位僧人?”

        住持笑笑,与他讲了个故事。

        故事中有两男一女,男的一个年轻,一个年长,女的是年轻的。年轻男子少时风流,遇到了年轻女子,两人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年轻男子风流成性,偏爱拈花惹草,伤透了女子的心,后来年轻男子出外闯荡,在外头尝尽人间冷暖,终于明白女子是他真爱,是他归所,浪子回头,决定挽回女子芳心。可回到家一看,那年轻女子竟成了他后母,原来当年年轻男子走后,女子一时气愤,赌气嫁给了年轻男子的父亲。从前情人,如今母子,两人相见,女子垂泪,男子懊恼,他将女子从前送他的一串铃铛还给了女子。那串铃铛本是两人的定情之物,女子曾说铃铛一摇,无论男子在哪里,他的心都会回到她身边,可事情到了这份上,心回来了又有什么用。男子悔不当初,心灰意冷,遁入空门。

        故事说完,艳阳天别过住持,周白清最后问道:“敢问住持,那位僧人现在的法号是什么?”

        住持道:“问心。”

        周白清默然,他与艳阳天一路无言下了山。回到农舍后艳阳天咳得厉害,问农舍主人要了个烧锅窝在厨房里煎药。周白清闲来无事,打听了几个周围的景点后就出门观光去了。他到晚上入了夜才回来,艳阳天已然睡下,周白清和农舍的男主人喝了点酒,闲聊几句后也上楼了。他体内的阳蛊又在蠢蠢欲动,一进屋他就爬上了艳阳天的床,单人床狭窄,根本容不下他们两个人,周白清只好紧紧抱住艳阳天。艳阳天这晚没怎么挣扎,比之前都温顺,周白清脱他裤子时他并不抗拒,只是身体很僵,缩在周白清怀里发抖。

        艳阳天无地自容地闭上了眼睛,他双手叠在面盆台面上,肩膀耸动,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哀鸣,好像是哭了。

        周白清大喜,把艳阳天转过来看他,艳阳天失去了周白清这个依靠,噗通摔在了地上。

        周白清撩开他头发打量他,艳阳天没流眼泪,眼里倒是确实水盈盈的,周白清撇嘴,拉艳阳天起来,把他抱到了台面上,将他双腿架起,面对面。周白清发现,他最喜欢这个面对面的姿势,这个姿势最能让他清楚地捕捉到艳阳天脸上的每一丝羞耻,每一丝忿恨。周白清后来还把艳阳天拖到花洒下面抓着他,他开了花洒,拿他冲艳阳天的后背,往他身上抹肥皂,艳阳天滑得像条蛇,周白清说他是蛇精投胎,就爱缠着男人。

        他嘴里淫词浪语说个没完,艳阳天拿他没法子,不想听也得听着,周白清射了后,嘴上立即老实了,脸也冷了,好像刚才那个和艳阳天翻云覆雨的人不是他,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艳阳天不得不又洗了个澡,翌日起床他发现他昨晚着凉了,鼻子塞住了。周白清比他起得早,不在床上,艳阳天看了眼外头天色,赖在床上不想动。他找到遥控器开了电视看,电视上正播早间新闻,女主播一脸严肃地播报着:“早前震惊全国的悍匪南奉天及其同伙被杀案已取得突破性进展,警方目前锁定一年轻男子为重大嫌疑人,据悉,该男子在南奉天遇害前曾于看守所探视南奉天。”

        电视屏幕上亮出了嫌疑人的铅笔画像。

        字幕还打出了嫌疑人的名字。

        “周白清。”

        新闻播完,周白清就上楼来了,艳阳天看他自在轻松,知他一定还没看到新闻,艳阳天冷声道:“回不去了。”

        周白清不解问他:“什么意思?”

        艳阳天起床穿戴整齐,将刚才电视上的新闻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周白清不信,艳阳天懒得多作解释,去了浴室洗漱。周白清立即四处打听消息,三通电话下来,确如艳阳天所说,警方把他列为了第一号嫌疑人。周白清脑袋发昏,但很快镇定下来,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拉上艳阳天匆忙下楼,到了楼下见到农舍的男主人,周白清不动声色地付清房费,顺便问起哪里能租车,说他想自驾去周边转转。农舍男主人殷勤地为他联系上了附近的租车店,还送周白清和艳阳天去了店里,从农舍男主人车上下来,周白清让艳阳天去取了车,登记注册全用了艳阳天的身份证件。车到手后,艳阳天问他:“你什么打算?”

        周白清道:“人不是我杀的。”

        艳阳天道:“我知道。”

        周白清心下一疑:“你什么意思?”

        艳阳天道:“你连对我都下不了杀手,不可能杀南奉天。”

        周白清还是怀疑他,逼问道:“你真的没事情瞒着我?”

        艳阳天自嘲地将他堵了回去,他道:“我浑身上下还能有什么事情瞒得了你?”

        周白清将他从头到脚看了遍,抿唇无言,他和艳阳天换了座位,他开车,往东面开。

        “你打算去哪里?”艳阳天问周白清,还说,“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还落下个包庇重犯的罪名,你是不是应该把你的计划告诉我一声。”

        他说得在理,周白清老实和他交代:“去找一个朋友,在江河。”

        “可信吗?”

        “你应该见过,那天百花巷混战,那个穿绿色衣服的。”周白清道。

        艳阳天道:“你凭什么信他?”

        周白清道:“你这种什么人都不信的人怎么会懂?”

        艳阳天靠在椅背上,没有反驳。他在车上打盹,周白清知道他肯定醒着,外头风声那么大,他睡眠一直都浅,是不可能睡着的,他就是不愿意睁开眼睛,不愿意看一看前方那绵延至天边的路,不愿意看与他同路的人。

        周白清和艳阳天断断续续在公路上开了两天,为了避开那些大城市,周白清绕了条远路,有时还会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取道乡间小径。开在大路上他更是谨慎,每当要经过收费站时,他就和艳阳天调换座位,他一路小心提防,手机扔在了昆门市,吃饭睡觉都在车上,艳阳天还开他玩笑,说凭他这资质完全可以去当特务了。

        艳阳天因为不用担心别人的眼光,也不用为电视报纸所困扰,每每在服务区歇脚,都是由他下车采购吃的喝的。周白清不挑食,艳阳天买什么回来他都吃,白天他们赶路,晚上夜深了,周白清就把车停在服务区休息。

        在到江河的前一夜,周白清和艳阳天身上的阴阳蛊发作,两人挤在汽车后座一通发泄,艳阳天射出来的流到了汽车皮坐垫上,周白清把他抱到自己身上,拿内裤随便抹了下,艳阳天也伸手要去擦,他弯腰时,身子贴着周白清的身子,周白清忽然抱紧了他。外头漆黑一片,车里也是,艳阳天看不清他表情,只觉得他喘得厉害,手指都在发抖,好像在怕什么。艳阳天僵在他怀中,不知该如何是好,周白清将他搂得更紧,语带哽咽,醉了一样说着胡话:“你要不是艳阳天,你要只是我师父……那多好……”

        他低低唤艳阳天“师父”,可细听之下,艳阳天发现,他唤的不是他,他呼唤的是教他拳法,抚养他长大,骂过他,罚过他,爱护他的那个“师父”。

        艳阳天知道周白清是怕了,他毕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无缘无故担上个杀人的罪名,没有父母可以依靠,没有兄弟可以哭诉,他只好怀念那个“师父”,那个和他全家遇难没有半点瓜葛的师父。艳阳天从周白清怀里挣开,他胡乱抓起衣服裤子就套上,对周白清道:“我早就不是你师父了,你别乱叫。”

        周白清打了个喷嚏,也很快穿好衣服。艳阳天下车抽烟,半支烟过去,周白清催他上车,他们还要赶路。艳阳天叼着烟上车,这两天从昆门一路过来,天气暖和了不少,冬装外套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艳阳天就穿了件单衣靠在窗口吹风,周白清看不惯他,把他嘴里的香烟抢走扔到车外,还摇上车窗大开冷气。艳阳天从后座拿了条围巾围上,他总被人说怪,这世间其他的怪人怪举动他自然是见怪不怪,加上泄yù后他整个人都很懒散,没精力和周白清争。周白清呢,看艳阳天戴上围巾又关了冷气摇下车窗放进热风,他摆明了不想让艳阳天好过,也不知刚才搂着艳阳天孩子似撒娇的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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