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别人眼中的运气
那个周末她回家，二奶奶七十岁生日，大哥哥和二哥哥也回来了，大人们在屋外热热闹闹唠嗑忙碌，比较小的小孩子在门口玩泥巴，嘻哈叫着蹿进蹿出，只有新月、言子良和言子辰窝在暖和的房间里，躲清静。
今年冷得早，不到十二月气温已经零下，炕也提早烧起来，新月在屋里只穿了件毛衣，外套扔在一边，盘着腿坐在床上打游戏，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不止没有笑容，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注视着游戏机屏幕，双手干净利落地操纵，却带着股杀气，好像跟谁有仇。
“怎么了？”言子辰胳膊肘拐一下哥哥，朝她的方向努努嘴。
“期中考试没考好吧。”
“屁，”言子辰白眼翻上天，“言奶奶说她考了第一，靠，考得比我还好。”
言子良愣了，“那是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我哪儿知道？”
新月一动不动地打了一个多小时游戏，言子良和言子辰打量着她接近冷酷的脸色，悻悻地坐在一旁，愣是没敢跟她说话，就这么看着她把摩托车一会儿扎进沙漠，一会儿掉进大海，最后终于越过了最大的一块石头，然而又不幸地撞上电线杆。
还是没破记录，新月把游戏机扔到言子辰怀里，恹恹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言子辰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和哥哥一起去言奶奶家拜年，他们一大家子挤在言奶奶家狭小的屋里，男人抽烟寒暄，女人嗓门很大，小新月还没有完全睡醒，被吵醒后，郁闷地嘟着嘴缩在热乎乎的炕角自个儿生闷气，他愣是没敢上去逗她。
那时候也是和现在同样一副表情，言子辰开始觉得大事不好了。
“你到底怎么了？”他小心翼翼。
“心情不好呗。”
“谁欺负你了？”言子辰立马气愤，直起身来，“跟我说，我去揍他。”
“你快行了吧，能不能不惹事，揍人能解决问题吗？”言子良一把扶住弟弟的胳膊，按着肩膀把他压了回去。
“没人欺负我，二哥哥你冷静点。”
新月一副看小鬼头的无奈表情，好像他方才气愤地想为她出头是莽撞的小学生行为一样，言子辰郁闷了。
谁知道他刚刚有多真心。
言子辰郁闷地垂着脑袋不说话，好像被打击了还没缓过来，言子良同样沉默，只不过眼睛一直温和地注视着她，似乎在等她准备好后开口解释。
新月觉得难为情，怎么搞成这样，其实没什么大事的，也确实没什么大事，如果她被怀疑作弊、怀疑成绩是通过不光明的手段取得不算大事的话，赵晓清和姜心怡的确没有明明白白地指控她，就连班主任也只是轻轻微笑，甚至没有问一句，也没有找她谈话，她只是告诉大家，期中考试是一次简单的测试，成绩并不能说明什么，而且这次的题目出得不是太正规，所以走廊墙壁上的优秀试卷这次也就先不贴了。
新月只能冷笑，她是不是还应该和宋婉苏梓聪道歉，因为自己连累他们连优秀试卷的光荣榜都不能上了，少了一次接受大家瞻仰崇拜的机会。
可是她笑不出来，她只能低下头，假装所有人都不是有意，他们是真的心存善良，偶尔疑惑。
怀疑没有罪，怀疑只是一种推测，没有人需要为怀疑的结果负责。
所以她也就没有理由站出来为自己辩驳，哪怕解释一句。
“大哥哥，你考第一的时候有人怀疑你是抄的吗？”新月顿了顿，“呃就是作弊。”
“没有。”言子良摇摇头，很平淡地说，“我成绩一直很好，他们不敢怀疑我。”
“……”
“你是说，有人觉得你这次考第一是作弊？”
言子辰看着妹妹圆圆的脑袋，以往总是很神气瞪着他的眼睛这时蒙上了一层迷蒙的雾气，不再那么明亮灵动。
他又炸了，“靠，谁这么龟毛，心眼小见不得别人好，你告诉我他名字，我揍他去。”
“……”
“……”
“你们高中是练武场吗？”
“不是”
“那你干嘛整天打打杀杀的。”
“十六岁了，别丢人了。”
“……”
两道不同的鄙视声音让言子辰哑口无言，张着嘴喘气。
言子良低头想了一会儿，问她，“你有没有跟班主任沟通一下，你们班主任是什么看法。”
“我不想和她沟通。”
新月摇摇头，她不想跟大哥哥说自己的班主任也跟别人一样的看法，仿佛被老师怀疑就罪加一等地丢人。
“为什么？”
新月耸肩，“就是不想而已。”
“那就不用沟通了，也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说。”
新月这下愣愣地望着大哥哥，以为对方生气了，她瞬间有些慌，刚想开口，听到大哥哥继续说。
“你只要下次考第一，大下次再考第一，一直考第一，他们自然会闭嘴。”
言子良的声音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是冷静，他好像在简短地向新月陈述一个事实，堵上悠悠之口的办法或许就是这么简单，只要每次都考第一就行了。
“哥你这也太慢了，要等到猴年马月，而且她这水平谁能保证她下回还能碰上只死耗子，还是听我的吧，我们找个人…”
新月动了动腿，然后伸出来，一脚踹在二哥哥肋骨上，言子辰瞬间没了声音。
周一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大家一如往常地上课下课，平静无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她的感受，她的清白，她的尊严，都不是别人该考虑的事情，就像今天上午班主任张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为什么那天没站队就自己一个人先走了，为什么不守纪律。
因为我心情不好。这是她的答案。
然而站在暖和办公室里的新月只是垂下眼睛，她盯着班主任脚下那双过膝的很漂亮的长筒靴发呆，侧面的装饰吊坠一晃一晃的，摇摆的动作像是在给她下最后通牒，于是默了半天的新月终于慢慢抬起来头来，在妆容精致、散发着淡淡香水味道的女老师冰冷的注视下，说，“对不起张老师，下次不会了。”
言新月心中是一片平静的冰凉，她原本心存希望地想象着，等张老师查完监控，得到真相的那一天，自己会表现出很宽容很大度的样子接受他们的道歉，然而在过后的许多天里，言新月一个道歉都没有收到。
许多事情在时间的流淌中就这样模模糊糊被盖过去了，她之前无比希望自己如果考得足够好，就能被老师挑中带着红笔去办公室批卷，这下更是一点可能性也没有，连考试成绩都被怀疑的人，自然不可能也没有资格去帮老师批卷。新月原本隐隐期待着的心不知不觉已经凉下去，像一桶清澈荡漾的水，被拎到屋外冻了一夜，第二天，水结成冰，以一种无声无息的方式。
原来我只是这个华丽的城堡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小石子，竟然还妄想成为举世闻名的大英雄。
新月忽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让熟悉她的人觉得她一夜之间转性，但事实上她安不安静闹不闹腾在六年级三班里是不会有人在乎的，就像她考了第一大家都在吃惊，不可置信，怀疑，没有人在乎她为了这场考试有多勇敢和努力，大家都觉得这是运气。
言新月运气也太好了。
期中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周，下了一场雪，雪化后气温跌到零下十七度，小婶婶早上有听广播的习惯，早饭时新月听到收音机里刺刺拉拉传出男播音员四平八稳的声音，她摸着盛豆浆的碗暖手，不时把脖子上的高领毛衣往下拉。
妈妈寄来许多冬天的衣物，其中有两件是高领毛衣，她一件，陈赛赛一件，新月并不是太怕冷，反而觉得脖子被高领毛衣扎得又痒又烦躁，陈赛赛在旁边小口喝着豆浆，眼睛时不时眯上，脸色很疲倦，小婶婶还在厨房里做煎蛋，油锅轻声滋响，又是一个周一的早上。
陈赛赛喝了半天豆浆才下去一半，因为太烫了，新月喝豆浆的方式与别人不同，她喜欢慢慢搅着豆浆，耐心地等豆浆不那么烫的时候，再咕咚咕咚一碗喝下去。
寒冷阴沉的冬天注定万物没有生机，连平时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的班主任站在周一第一节课的讲台上都没什么精神，两个眼袋很明显，平时细腻白皙的皮肤在教室苍白的灯管下也显得那么粗糙暗沉，一切有趣的事情都停下了脚步，只有屋外堆在树桩四周脏污的积雪和整天刮个不停的寒风。
难得不刮风不下雨阳光灿烂的时候才有机会出教室上体育课，北方的冬季天气好时有着湛蓝如洗的天空，一朵云都没有，天空像蓝色的油画刷过一样干净，虽然看似阳光灿烂，但还是很冷，只要一说话呼出的气就会变成稀薄的白雾，悠悠荡荡地不知消散到何处。
新月和辛烨站在一颗光秃秃的树下比赛谁呼出去的白气多，吴森和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凑在一起讨论韩国明星，朱思嘉则在一旁双手插兜皱眉看着他们，并对他们的行为报以深深的鄙视。
他满脸嫌弃，“我说，你俩都六年级的人了，能别这么幼稚吗？”
这边的比赛正进行地如火如荼，没有人腾出工夫理他，朱思嘉看了一会儿，郁闷地闭嘴了。
两人腮帮子都酸了，勉强打了个平手，辛烨吸着气使劲儿揉了揉肚子，他觉得自己现在满肚子凉气，百无聊赖，于是辛烨又开始没话找话，“你说，这么冷的天，要冻死个谁？”
新月坐在排球上发呆，没理他，辛烨无聊地站了一会儿，也拿过一个排球坐在上面，身子左歪右扭，这个学校，这个冬天，都很没意思。
不远处有个班级正在练习垫排球，一时之间排球又飞又滚，夹带着女生偶尔的尖声呼叫，新月眯了眯眼睛，好像是4班，她好像在垫球的人群里看到了顾修正。
“走吧走吧，陪我去上个厕所。”
辛烨坐在排球上玩得好好的，冷不防被人拽着后领往后拉，他回头，看到了跳脚的朱思嘉，对方不断向他使眼色，眼皮都快翻到眉毛上去了，耳朵还有点儿可疑的绯红，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冻的。
“走走走，上厕所。”
辛烨被他拽得一屁股跌下排球，莫名其妙地瞪着他，扭头看到了4班班花正追着一个朝他们这边滚来的排球跑，然后就了然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与此同时有人比朱思嘉还要紧张，并且激动，吴森抓着新月的胳膊小声耳语，“新、新月，4班班花过来了，快、快看。”
新月同样一头雾水，“谁？”
“朱思嘉告白的那个”
吴森急得声音都变调了，没等她再开口解释，一个排球滴溜溜滚到自己脚下，撞到她的脚尖后又往前滚了一点，吴森连忙把它按住。
四个人都不动了，一个扎高马尾的女孩子微喘着气跑到他们跟前，她指了指吴森手里的排球，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大方地说，“不好意思，我打得太用力了，它飞到这边了。”
吴森慢吞吞站起来，双手抱着那个排球走到高马尾女孩子面前，微红着脸，一声不吭地把胳膊往前一伸，主动把球送到人家眼前。
新月看到这个高挑的女孩子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嫣然一笑，接过球，简单地说了句谢谢，便抱着球往回走了，吴森还愣愣地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新月把她拉回来，摸摸她的脑袋，像安慰被花花抢了火腿肠的小可爱，随后赞许地点点头，“你眼光不错，很漂亮，但你也很好看，你们是不同的美。”
“是吗。”
吴森听见自己的声音淹没在排球飞起来的瞬间里，远古的民间故事中仙女掉下凡间，娇美如花，后与凡人相爱，剃去仙骨，再过几十年，容貌不再，衰老将死，那一刻，她才见到了真正的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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