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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巫医与盗贼


这绝对是近年来最糟糕的一个庆典。

        远在近郊的一所房屋,一个戴着歪歪扭扭的巫师帽的男人从窗口探出头去,看着天边悄无声息蔓延的阴云。

        今天会下雨的。

        他观察了一会儿,如此想到。

        但是这一切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缩回身体,关了窗户。

        如果有人到访,恐怕会惊讶于他这座房子的内部是何等的简陋——那么大一栋房子,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床和几把椅子,最多的东西就是堆积了半架子的药材(还有两个架子已经全空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和各种半死不活的盆栽。屋子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外面还是阴天,于是显得这地方阴森森黑沉沉的,毫无生气。

        整个屋子里蔓延着一股浓郁的药香,巫医正在煮药。

        这位巫医是个身材适中、体格结实、身量挺高的男人。屋子里稀缺的光源显得这一身暗色服装的巫医越发地阴郁。他大概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因为那黑眼圈都快比眼睛大了。他的左耳垂上挂着个银色的素圈,头发凌乱地长长,他也不予理会,只随手低低地束在脑后。他的胡子看上去也有日子没好好刮过了,这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不止。他的眼睛是棕红色的,很深,眼尾上挑出漂亮的弧度,像是弯刀优雅的刀刃。

        巫医慢吞吞地搅和着药锅,看上去有一多半的灵魂在外游荡。半晌药成了,他动作娴熟地把药剂装瓶,披上一件斗篷出门送药。当代人类大多没怎么见过巫师,他要是在空气里破开个洞直接钻到人家村子里,怕是会吓死半个村子的人,所以他选择步行。他也没戴巫师帽,这东西太有代表性,现在还有不少人觉得巫师都是黑暗邪恶大魔王,他怕被石头砸。

        隔壁村子里钱奶奶家的小孙子往年总会在换季的时候感冒,她家平时也蛮照顾他这个看上去颇为落魄的孤家寡人的,他也就常在这种时候熬了药给人送去,也算是还了人情。

        结果刚从隔壁村子回来,他就在家门口被堵住了。

        一个白色短发的女人直接把他从地上劫到了半空,就要往城镇的方向飞去。

        巫医吓得原本困得睁不开的眼睛都睁开了:“老白你丫悠着点!什么事这么着急!”

        被称为老白的女人穿着身人模狗样的白色制服,身体里的力量外涌具化为白色的翅膀带着他们稳稳当当地飞。这女人巫医认识,她是圣堂骑士,还因为这对为了方便活动具化的翅膀,被一些人称为天使。

        真是讽刺。

        巫医满面愁容地死死把着女人拽着自己的手,生怕自己不小心掉下去了,这要命的女人,三天两头拉自己充壮丁。

        “老白!喂,老白,好歹跟我解释一下!”巫医喊话道。

        “纳什突现怪异疾病,情况非常不对劲,普通的医师对此束手无策,圣堂的祭司一时间赶不过来。”老白言简意赅,速度飞快,天上的风抽得巫医脸生疼,胡子都挡不住那呼啸而过的风。

        巫医没话了,他盯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阴云。

        阴影在蔓延,从王城脚下开始。

        老白把巫医丢在了第一例瘟疫病发的人出现的现场。这里现在一片混乱,天光昏暗,人群拥挤,失去动力的彩车像块大型垃圾一样躺在街上,几乎占满了这原本就并不宽敞的街道。

        出现在第一例被发现的感染者附近的人们,现在已经全部被隔离了起来,一个个都被圈在圣骑士的结界里面,显得这附近更加的拥挤。那位不幸的母亲和她的女儿则是被单独隔离了开来。但谁都知道这样做几乎是没什么用的,昨晚人流量如此巨大,如果这是什么病毒,早不知传播到了多远的地方。可当下没有足够的人手管理和隔离如此庞大的纳什城,只能够叫其余闲杂人等回家自行隔离,不许随意走动。

        巫医到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灰色惨败的画面,丝毫不见几小时前这地方的喧嚣热闹。

        老白放下巫医之后就去帮助自己的同事维持秩序去了——纳什有圣骑士的总部,这是好事,但常常被充当医师用的祭司不知道去哪里了,根本不见人影,她这才死马当活马医,把巫医找了来。

        巫医走到圈着母亲和孩子的结界前面,结果还隔着两米看守的骑士就不让他接近了。

        巫医气笑了:“先生,我是医师,您不让我接近,我怎么给人看病?”

        看守在结界前方的两个圣骑士还是不让他过去。

        巫医没法了,转头想去找老白,却看见老白正在被那帮圈在结界里面的人纠缠,无非是为什么不让他们走之类的,期间夹杂着各种祷告的声音:

        “伟大的乙瑟神啊,请快点结束这灾难吧……”

        “乙瑟神,请把阳光还给我们……”

        “乙瑟神,请不要气愤,不要降罪于我们,我们是您最忠诚的信仰者……”

        “乙瑟神……”

        “神……”

        巫医觉得吧,信仰这东西只是人心里的支柱,是一个念想,是你在最黑暗的时候不可见的灯光,而不是你一遇到艰难困苦就求助的对象。不然的话,神也太苦了点吧?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找他,那也难怪神明选择沉睡,烦的。

        巫医站在结界外,颇为烦躁地掏出烟抽了起来,一边抽一边在几个结界圈子的外面徘徊,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瘟疫起因不明,传染源不明,传播途径不明,如何治疗更是不知道。

        终于有人去搭救老白,老白脱了身,过来给巫医放了行。

        “但是这样一来你也要被单独隔离。”老白面无表情道。

        “你丫这次可真是把我给坑死了。”巫医狠狠地踩灭了烟头,用破烂布条把自己的口鼻捂严实了,戴上手套,被放进了那个圈着母女二人的结界。

        这个结界里虽然有两个人,但两个人中间也有隔断。

        那个小女孩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地上,还有呼吸,但很艰难,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污血染得一塌糊涂了,露出来的皮肤中,两只手和半张脸上全是脓包,有一部分已经破了,却诡异地散发出某种类似花香的香味,并不难闻,却因此显得更加诡异。

        巫医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一时间有些犯难。

        他也怕死,不敢随意触碰这女孩,况且她身上也没几块好肉了,他也怕一碰对方就散架了。

        现在一切情况都不明,这种情况下巫医更倾向于先给女孩配置一些能够让她减少痛苦的药物。

        老白在结界外面给他打手势,他抬起头,对着对方摆手,示意自己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没见过。

        老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

        这时候有圣骑士跑来跟老白耳语,老白思索了一会儿,挥手从一旁的大结界里面分离出来了个人,不过这人身上还是裹着结界,等他走到巫医这边,身上的结界就跟这边的结界融合不见了,人也看得清楚了些。

        是个尖耳朵,难不成是精灵?那这事可大条了,精灵的排外性很强,波及了精灵,各位人皇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巫医顿时觉得事情越发地难办了。

        然而对方当然不会注意到他心里的一团乱麻,他径自走过来蹲下,在巫医堪称惊悚的眼神里脱了手套摸了摸那女孩的额头,探了探呼吸,摸了摸脉搏,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在发烧。”

        巫医的眼神持续惊悚。

        你丫以为精灵神力的祝福可以挡住一切吗?就这么大剌剌地走进来了?

        “我大概四个小时之前见过这个女孩,她当时有轻微发热,而且身上有淡淡的奇怪香味。她妈妈发出尖叫的时候,大概是一个小时之前。”疑似精灵的青年蹲在一旁距离女孩很近的地方说道。

        巫医忍不了了,他站起来大力地把对方扯得离女孩远了一点,然后冲着外面喊道:“老白你放他进来什么意思!他出事了我们担得起吗!精灵王会弄死我们的!”

        老白也不知道是听见没听见,反正她说话的声音小了点,结界有点隔音,巫医没听见。

        巫医有点想出去跟圣骑士们理论一下,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他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一旁的青年无奈地扯过巫医的袖子:“您冷静一点。”

        巫医回过头,他突然发现对方和自己也差不多高,大概是因为瘦,蹲下去的时候看上去小小一团。

        “我不是精灵。”青年哭笑不得,“您不需要担心如果我染上疾病精灵王会找人类的麻烦,我不在精灵的庇佑范围内。”

        巫医有些烦躁地在嘴里叼了根烟,却没点燃。他揉着自己一头乱发,导致整个头大有向鸟窝进化的架势:“你确定?”

        青年的嘴角带上了无奈的弧度,他戴上右手的手套,向巫医伸出手去:“我是异旅居族人,名字是乌木爻。”

        巫医将信将疑地也伸出手:“我是晏河清,一名巫医。恕我直言……”

        “异旅居族不是已经被灭族了吗?”

        对方的笑容连弧度都没变一点:“嗯。所以也许我该在异旅居族后面加上幸存者三个字。”

        异旅居族是当今社会上的异类,在跨种族结合成为异端的年代,他们被打压、迫害,不被血亲所在的族群接受。然后这些代表着灰色地带的生命逐渐走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种群。他们不排外,甚至乐于接纳新成员,这个奇特的民族常年旅居于深山河谷,人迹罕至的地方常有他们留下的足记。他们有不止一个聚居地,方便被人发现后的转移。

        不过再怎样的小心翼翼和避世,他们也没能逃开灭族的命运。

        原本异族结合产下的后代成活率就极低,还可能面临畸形、弱智和各种先天疾病,加上这稀少的混血血脉成为了无数偷猎者觊觎的实验素材,导致这个种族最终被一伙偷猎团体赶尽杀绝。

        异旅居族成为历史已经是差不多四十年前的事情了,眼前的这个青年怎么看也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至多也就三十上下。不过天知道异旅居族的平均寿命,而且当下偶尔也会出生那么一两个跨族结合的产物,他们有些也会自称异旅居族,只是再也没有聚集在一起旅居了。

        这些都暂且不论,扯不到精灵的头上就好说……才怪嘞。现在的精灵比人类开放的多,听说前些日子还出了相关混血儿的条文,接纳一切有精灵血统的生命啥啥的……

        何况就算他不是精灵……

        巫医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不论您是否属于精灵族,我都希望您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冒险。”

        乌木爻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个十分柔和又乖巧的弧度,眼睛也微微眯着,看上去柔软、驯良又和善:“您说的是。晏……河清吗?好名字。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是个很好的寓意。”

        晏河清的视线在对方的身上略略停留了片刻,叹了口气,暗道是才有鬼。

        眼前这人虽然看起来文雅又沉静,但实际上指不定是哪里来的亡命徒。

        老白在外面跟晏河清打手势。

        晏河清一个头两个大,这种情况下……

        然后他看见乌木爻伸手把女孩手背上的一个包碰破了,新鲜的花香涌了出来。

        妈的。这货脑子没问题吧?

        晏河清忍着想打人的欲望,再次把人拽了起来:“你……”

        “跟那位圣骑士小姐说一声吧,就说是不明瘟疫,需要查清起源才好治疗。现在的话就先尽量给他们退烧、止痛,尽量不要碰到他们脆弱的皮肤。”

        晏河清咬着没点燃的烟,拿出自己平时放杂物的魔术袋——人们都叫这东西魔术袋,不过这大概是从巫师或者法师那里传出来的,能够装很多东西,外表看上去却就小小一个:“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还缺冰灯草和芦塔叶……啊,冰灯草完全用完了……”

        可怜的巫医翻找着,他现在要是说想回家拿一下是不可能了,圣骑士们不可能放他走的,而且他记得家里也没有冰灯草了,那东西生长的地方太冷,他懒得去。可是镇静止痛、清热解毒都少不了它。最后一点已经叫他今天早上用完了。袋子里倒是有芦塔叶,但是干有芦塔叶有个鬼的用……

        旁边的人突然就变魔术似的递过来一把冰灯草,水灵灵鲜嫩嫩的,就像刚摘下来的一样,甚至还发着细微的光:“够不够?”

        晏河清一脸惊悚地看他:“够……哪来的?”

        这新鲜度简直就是刚摘下来的……保鲜效果最好的魔术袋也做不到这程度。

        乌木爻露出个“不要问”的笑容:“变出来的,我是魔术师……你信不信?”

        晏河清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他本身就是巫师,他也变不出来这东西,说能凭空变出来这玩意儿的把戏都是逗小孩的,他又不是小孩。

        乌木爻见他不理也不恼,去一旁坐下看着眼前这位巫医从魔术袋里翻出固体燃料和坩埚,当场煮药,仿佛故意跟外面那帮急得要死的圣骑士作对一样。

        乌木爻倚着结界,用叶子慢慢擦去刚刚手上沾染到的女孩身上的脓水,然后把叶子扔去晏河清的固体燃料里烧了。

        晏河清默不作声地丢过去一个眼刀,示意他别不小心打翻了药锅。乌木爻没看见,他在看一旁的那位母亲。

        呆立许久的女人突然开始抓自己的手臂。

        乌木爻下意识就觉得不对,抬脚向那边走去。

        圣骑士并没有对他开放进入旁边的权限,但他还是过去了。

        晏河清刚想着叫他再变点芦塔叶出来,就看见人跑了。

        特别顺畅地跑到旁边那个结界里去了。

        然后他就瞬间觉得半边身体都凉了。

        乌木爻在另一边打晕了那位母亲,举起了她的手臂给他看。

        她的手和手臂上,那些沾染了女孩血液的地方,起了许多脓包,有很多已经被她抓烂了,淌着脓水和血水,一直流到乌木爻的手套上。

        结界内突生异变,惊得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圣骑士一个个跟看见世界末日一样,瞬间结界叠着结界,把他们死死锁在了里面。

        老白在结界上画了传音阵:“老晏,什么情况?”

        晏河清想当场掐死乌木爻:“没见过这种情况,总之先用上退烧、止痛一类的药物把他们稳定下来。另外……这种疾病显然有传染性,发病时间目前来看是从一个小时到四个小时不等,传染途径目前看是接触传播。”

        晏河清说着药也不煮了,煮个鬼哦,还是让圣堂处理这堆烂摊子吧。他看向乌木爻的方向,对方似乎对自己可能会染上瘟疫的这件事情无知无觉,他正在脱掉自己的手套,并尽可能地不让脓血沾到自己的手上。

        这会儿那边结界圈着的一大堆人中间又出了状况,似乎是有人发现身上起了脓包,这会儿又疼又痒弄破了不少,然后旁边又有沾染上脓水的人……

        晏河清注意到那边有个穿着白色斗篷的少年敲打着结界,似乎想说什么,然后他索性自行在结界壁上开了个传声的阵:“圣骑士小姐,这种病症我见过。”

        老白怕这个知情者被误伤,忙把他分离出来。

        “我曾经经过一个死寂的村庄,在某个已经灭亡的国家,那里的人们就是因为这种瘟疫死去的。”少年的声线无端有些不稳,“他们说……这是恶魔带来的瘟疫。”

        “他们?”老白问道。

        “年老的吟游诗人……我也是吟游诗人,我叫斗南,女士。”

        周遭一片死寂,除了不明情况的人们一个个被关在结界分割出的单间里。

        “你这是在说这座城被恶魔诅咒了吗?!”一位年轻的圣骑士气愤地喊道。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老白阻止了他们继续争执,“封锁整个纳什,不许任何人出入,尤其要断绝这里同王城的往来,剩下的人观察十二小时,如果没有发病就放行回家,回家以后不许随意出门走动。通知后勤,准备足够这一地区的人民使用的基本生活物资,定时发放。”

        这话所有人都能听见,于是又是一阵嘈杂的抱怨。

        因为有不少人是为了参加庆典才来的纳什,谁曾想遇到这么个破事。

        老白示意斗南先到晏河清他们那边去。

        斗南当然没反对,跟多少懂点医药知识的医师待在一起比跟有些躁动的人群待在一起好多了,何况自己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乌木爻也在那边。

        时间回到一天前,纳什城,凌晨一点钟。

        这会儿是庆典正式开始的前一天,人们一般会在今天将庆典前的准备工作做完,比如准备彩带和彩灯,还有各类糖果和美食,一般到了这一天的下午,就会有彩车开始试游行,人们就会开始热闹起来了。当然为了保证庆典能够好好地开展和结束,人们也会有序地在庆典的最后一天提前半天开始收拾庆典期间的摊子。

        不过这些都跟他们没关系——那些站在房顶上、阴影里,最喜欢在夜幕下活动的夜行生物。

        天知道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什么游荡在这座城镇里。或许是有几个在纳什混不下去的失败者,组成了他们这些人最初的队伍。

        他们就好像是阳光下的阴影,圣堂里的尘埃,窗花剪下的边角料,整个城镇里最无名又微末的存在。

        一群君子。梁上君子。

        胆子大些的,用那么几天甚至几周的时间,摸到富贵人家的家里,偷些古董名画卖到黑市上去,甚至会趁着主人出游,撬开人家的保险柜。

        胆子小些的,成群结队,老鼠一样散布街头,稍不注意,你的钱袋就不见了。

        而他们则像老鼠分奶酪一样分掉那些赃款,继续游荡在街头。

        这样的人本会就此浑浑噩噩渡过一生。

        直到一个月前。

        他们的老大,或者说“家长”——他们是这么叫他的,因为他们都是他捡来的,或许几十年前,这位家长也同他的许多兄弟一起被他们的家长捡来——接到了一个单子,大单子,叫他们潜入国王的第一藏宝库里去偷一样东西。

        他们的家长自然不会告诉他们这是哪里接的单子,但如果这一单成了,至少他们几十口人一辈子都不会饿肚子了。

        这是一个令人兴奋不已的消息,当然这一单的难度非常、非常的大,不过没关系,他们会成功的,家长非常笃定,因为他三年前捡来了个非常奇特的孩子,虽说是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弃儿,但指不定又是哪对跨族夫妇不堪重负丢下的也说不定——因为他所拥有的能力,不该是一个人类能够拥有的。

        占星?还是占卜?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总能够知道一些其他人根本没办法知道的事。

        比如他们之前准备去一个富商家里偷古董,那个少年却在当天晚上突然说:“小心铃铛。”

        当时直到两个小时前的最后一次踩点,他们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任何报警装置。

        但当他们真正准备动手的时候,就有眼尖的人发现,富商真的在古董周围布了线,挂着小小的魔术铃铛。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不信,甚至有人觉得是他在暗中捣鬼,但是时间久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有那么点特殊的力量。

        这种事倒也不奇怪,现在满大街走的都是人,但是到底谁是别的东西变的,这谁又知道呢。

        因此这家长也格外地喜欢他。他们都叫他占卜师。

        他们这次准备了足足一个月,终于在庆典正式开始的前一天晚上行动了。

        参与行动的都是行动敏捷、手脚利落的人,技术娴熟,丝毫不拖泥带水。

        从来没有人见过国王的藏宝库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为了应对这个情况,最终进入藏宝库的有六个人,锁匠,哨子,子弹,鹰眼,耳骨和占卜师。

        锁匠是个开锁能手,他打开过纳什最复杂的保险柜。

        哨子的口技了得,他负责传送信号,通过模仿各类鸟的鸣叫。

        子弹身材瘦小,敏捷且灵巧,是他们之中动作最快的人。

        鹰眼的视力奇佳,他能看清楚一百米开外一只麻雀身上的羽毛。

        耳骨人如其名长着两只奇怪的耳朵,不过听力却非常了得,他能在喧嚣大街上辨别出银针掉落的位置。

        占卜师自然不用说了,虽然他无法控制他那奇特的能力,但聊胜于无,带着他充当吉祥物也是好的。

        而这单生意的要求是,拿走宝库里的东西。

        全部。

        他们为此提前准备了很多大容量的魔术袋,不得不说这东西方便了他们的盗窃行径,真是讽刺。

        但是真的等到锁匠打开藏宝库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得有些呆滞。

        这偌大一个第一藏宝库,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正中间放着一个高台,上面有一串金手链。手链极其奢华,上面坠着不下十种稀有的宝石。但无论如何,它看起来都没有必要单独占据一间藏宝室。

        但该有的小心自然不能少。他们距离高台有三十米的距离,怎样取得就是一个问题了。

        “没有任何细线、铃铛和肉眼可见的机关,墙壁和地面没有小孔,地面也没有翻转机关的痕迹。”鹰眼小声道。

        “没有齿轮转动的声音,也没有风声和水声,很平静。”耳骨接着道。

        哨子发出两声布谷鸟的叫声,表示一切顺利。

        子弹盯着地面计算着最快到达的时间。

        占卜师盯着远处的那东西,他总觉得心里有些毛毛的,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他说不上来,也没有看到任何画面。

        只觉得那里有非常、非常大而沉重的影子,那是不能触碰的东西。

        不能……

        然而子弹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如同离弦的箭,转眼间已经蹿到了那手链的旁边。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手链,放入魔术袋里,又箭一样地蹿了回来。

        顺利得不正常。

        占卜师盯着那个魔术袋,像是盯着什么洪水猛兽。

        “呆瓜,怎么了?”鹰眼轻声唤道,锁匠正在把门锁恢复原样。

        虽然明面上占卜师名为占卜师,但他们都叫他呆瓜,还有些后来进入这个大家庭的人叫他绷带,叫绷带是因为他的额头上永远缠着绷带,他说是因为小时候磕到了头,有非常丑陋的疤痕,但实际上是怎样谁也不知道。没人见他摘下来过,也没人撞上过他换绷带的时候。

        而至于呆瓜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刚来的时候就像个患了疯病的痴儿,话都说不出,路也没法正常走,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永远怀着没来由的恐惧和焦虑,像条疯狗,见人就咬,不顾一切地想要出逃,后来被家长关了半年,不知怎么的等被放出来,人就没事了。

        “感觉不太对。”占卜师的声音发哑,像是被堵住了。

        “有什么不对的?是我们闯入得太顺利,还是迷晕值班的守卫迷的太顺利了?那这更能说明我们的手艺好了。”耳骨洋洋得意。

        占卜师已经快被某种不知名的寒意淹没了,他呼吸时都能感到某种巨大而不可名状的恐惧感。

        “我们……把它放回去吧?”占卜师听见自己的声音晦涩而沙哑。

        “你疯了!你在想什么?”哨子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这么大的单子,搞砸了家长不会放过我们的!你想挨罚吗?我可不想了……你这么多年还没被罚够吗?”

        当然够了。

        家长驯服这些野性难磨的孩子就像驯兽一样,若是刚来的时候还算听话倒还好,若是像只桀骜的小兽一样,家长也会像对待兽类幼崽一样对他。

        断粮断水,先关上一天。若是不行就在给少量水的情况下再关几天,期间不许睡觉,再难驯的孩子都会屈服,就着他的手喝上一口热乎乎的粥,这就算驯成了。

        占卜师慌得四下张望了几下,最终决定先撤退再说。

        巨大而深沉的黑暗笼罩在他们身上,他们离开了王城。

        等到了太阳升起,守卫醒来,报告给王,王也没有下令通缉,或是寻回藏宝库里的宝物。

        他只是吩咐照常举行庆典,然后独自在第一藏宝室里呆了整整一天。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一行六个人已经把东西交给了家长,家长负责交接和接收尾款,剩下的事就不需要他们操心了。

        其余五个人都很高兴,觉得自己立了大功,只有占卜师一如既往地独自呆着,也不高兴,也不笑,只是眉头锁得死紧,像是独自面对着什么不可知的巨大阴影。

        他们都懒得搭理他,明明老老实实待在家长身边就好了,一天天地挨罚,一天天地想逃跑,闷闷不乐的,活着多累啊。

        占卜师也懒得搭理那些被家长豢养的家伙,他才不想一辈子耗在这里……这次帮家长完成了这么大一单,是不是……能够再次请求一下家长,放他走?

        到了中午那几个家伙终于没那么兴奋了,大概是晚上的工作太辛苦,一个个都头昏脑涨地去睡了。

        当天下午,占卜师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人们已经为庆典忙碌了很久,试运行的彩车占得街道满满当当的。

        他们一天所得的收入都是要上交给家长进行再分配的,交得越多得的越多,但大头当然还是留在家长手里的。占卜师是个叛逆分子,经常不上交全部的收入,被发现之后挨罚倒也是常有的事情,但他乐此不疲,像个叛逆期的孩子,总想着通过微不足道的行为对抗全世界。

        现在,他想赚点零花钱。

        占卜师在一群梁上君子中间混迹了三年,自然是知道该找什么人下手。

        街角站着个显而易见的外乡人,披着白色斗篷,背上好像还背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年龄不大,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像是生怕没人偷他的钱袋一样。

        占卜师游鱼一样地混进人群中,顺着人流经过他的身边,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对方的钱袋。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东西,他没看清,一点都没看清,但他莫名就有了种非常非常奇怪的舒畅感——就好像你突然被通知你要面临连续一周的考试,但是没关系,因为你的脑子里满是知识,答案都在里面。

        那念头闪得太快,他懒得去追溯,索性着眼于当下——的这个钱袋。

        转过一条街,他把钱袋打开看了看,只有二十五板什,不过他倒是不嫌弃钱少,毕竟聊胜于无。而且如果省着点用,他可以用一段时间。

        他准备先把这些钱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家”,却看见一片混乱的狼藉。

        沙发破了,台灯倒了,地面上有很多划痕,甚至还有弹孔。

        家长站在中间,周围围着他的几十个孩子,挤得不能再挤了。

        占卜师一共有三十一个兄弟姐妹。

        看到他回来了,家长朝他投来愤怒的一瞥。他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尽快过去认罚,指不定又是谁看见自己擅自摸了人家的钱包,不打报告不按计划行动……

        但这次家长却叫他停下,让他站在原地,把衣服脱光。

        占卜师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然后家长说,他必须要确定他没有得病。如果他不脱,他就会被直接送进那间现在挤满了病人的房间。

        病人?

        哪来的病人?什么病人?

        “别装傻。”一个男孩说道,他的声音很尖锐,“一起去的都病发了,你不可能没事,不然就是你在捣鬼!”

        一起去?什么?

        “脱掉衣服,证明你没事,然后我们立刻离开这纳什。”家长厉声道。

        占卜师死死地盯着家长,反抗需要勇气:“鹰眼他们得病了?什么病?”

        “全身长包,他们都给抓烂了,可惨了。”一个姑娘轻声说道。

        占卜师哆嗦了一下。

        阴影在蔓延。

        他不想脱掉衣服,或者解开头上的绷带。这之下的东西只有家长知道,而他不想让再多的人看见了,哪怕家长把这事告诉每一个人,他都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

        他自然也不想被关进去染病,他还不想死。

        他慢慢地后退,看到家长拿起了一把枪。

        如果他病了,家长一定会丢掉他。但如果他没病,家长绝对不会让他走。因为他放不开他那个时不时就灵验一次的能力。

        他转身就跑,肩头被子弹擦伤了,但他不管这些,他只想跑得远远的。

        他甩出飞索,借力荡到了另一栋楼楼顶。

        身后有谁追出来,又开了一枪。但大概不是实弹,是麻醉弹,因为他这一次没有感觉到几乎要烧起来的疼痛,只觉得一股凉意在扩散。

        他依旧没有停下,他管不了这么多,能跑多远他就要跑多远。

        他跨过一座又一座楼顶,最终并不平稳地降落在街道,他开始感到神志不清,却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还是麻醉,一时间只觉得灵魂在□□之上,正冷漠地凝视人间。

        周围的人群喧嚣而聒噪,他身处人群之中,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们只当他是喝多了,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疼痛、寒冷和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在哪里失去的意识,他只觉得自己就要像一只野兽一样死去了,死在街头或者小巷,在无名的坟冢里长眠。

        这是他应得的。

        他想着。

        这是报应,或者是所谓命运?他原本是不信这些的。

        他早就该死在坑里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闭上眼睛都前一秒,他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乌云。

        真要命。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没能死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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