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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祸娘之仄(三)


正如我所说,这一计想得太自以为然。

        我能想到的事情,相公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果然,听跑回来的军兵说,相公并不按预定计划行事。

        他直接在城门下面喊,他就是无心,有种就让他一个人进城!

        然后飞矢如雨,火星如流,纷纷向相公射来。

        相公旋舞长矛,竟将火矢尽数击落。

        相公再振臂一呼,怎么了?给你们一个杀鬼神无心的机会,都不想抓住吗?不是说靖楚党最讲情义吗?你们可有不少弟兄,惨死在我无心蛇矛之下!

        或许正是因为这句话,城门打开了。

        相公快马加鞭,独身冲了进去。

        听着军兵的描述,大家都吃惊了。

        穆帅拍桌怒吼,“这不是去送死吗!官渡呢?”

        “报!”

        “又怎么了?”

        “官将军部早已埋伏在城外,现已攻城!”

        “可恶,被这两小子耍了一道!还愣着干什么,传令下去,攻城!”

        由于相公和官渡将军“蛮不讲理”的里应外合,讨逆军一夜就拿下了榕城。靖楚党也突围出去,逃到了越州。

        当我随军匆匆赶到榕城时,相公孤独一人,站在了街道中央。

        他披头散发,满身血迹,仗矛而立。他的脚下,是为他而死的战马;他的周围,血流成河,堆满了逆党的尸体。

        我不顾一切地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相公,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啊!”

        “我没事。哈哈哈哈哈,我没事!”

        他豪迈地笑了,一手紧紧搂着我,仰天大笑。

        笑声戛然而止,他忽地晕倒在了地上。

        原来他也身负重伤,身上大大小小共十多处伤口。

        幸好他活下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一定会随他而去的。

        也因此一役,鬼神无心的名号,更是响彻了整个南越,令人闻风丧胆。

        随后两年,讨逆军势如破竹,连克数城,收复了湘州余城和江州,直指越州。

        越州乃南蛮之地。靖楚党借着南蛮人的帮助,坚壁清野,死守越州。

        朝廷素知南蛮人有异志,又觉得百越乃蛮荒之地,逆党蛮人暂时发展不起来,便也令讨逆军在江州缯化城至湘州榕城一线设防,暂缓进攻。南方的战事也暂时停息。

        又过一年,我与相公便成亲三年了。这一年,我们夫妻俩的生活过得更有希望了。战事平息,相公无事一身轻。平日除了操练军队,就是和我待在了一块。我们逛街听戏,榕城处处都有我们双双的影子;我们游山玩水,几乎走遍了江州每一座山。我们慢慢地忘记了,我们是命负凶煞之人。我们成亲之后,曾经有过约定:为了不让凶煞造孽孩子,我们不生小孩。可现在,这个约定都在动摇了。

        但命不好,终归就是不好。

        就是在这一年,顺德十五年秋天的某夜,相公被连夜叫去军中议事。然而去了并不久,他便又匆匆回来了,身后还带了一队军兵。那队军兵,好像在抢东西一样,将家里所有贵重的东西都搬了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相公便叫我收拾东西,马上动身回雒城。

        而且,不光我和小翎回雒城,他也要和我们同回。

        在马车上,我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逆党打来了吗?”

        不对啊,就算是逆党打来了,也不应该这么慌慌张张;相公作为一军之将,也不应该临阵逃脱啊。

        相公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心事重重。

        三年以来,我从没看过相公如此愁眉不展;哪怕是久攻榕城不下,他也从没令人感觉如此萎靡不振。

        “到底是怎么了,相公你可别吓我啊!”我焦急道。

        他转头看着我,忽然间眼泛泪光,淡淡地说了一句:

        “穆帅叛变了。”

        谁也无法预料到,堂堂讨逆军主帅,穆绍武竟然叛变投敌了。

        先且不论穆帅何时有了逆党之心,没想到这逆党也能接受仇人投靠。

        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但残酷的现实摆在了眼前,江州几个郡城的守将全被暗杀,守军也瞬间遭到瓦解,要么全军覆没,要么投诚逆党。

        相公和官渡等年轻将领也只能迅速撤离榕城。留在缯化至榕城防线的将领,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讨逆军的副帅严守刚。

        知道这一切后,我忙紧紧抓住相公的手,颤抖个不停。

        “能活下来就好,活下来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相公不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某处。

        突然间,他冷不防地说了一句,“是因为我吗?”

        “啊?”

        “穆帅是因为我而叛逃的吗?”

        “相公怎么会作此想法?”

        “因为我命犯孤辰煞呀!”

        看着相公他那无尽痛苦的表情,我才意识到,穆绍武叛变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因为穆绍武不仅仅是他的统帅,还是将他抚养成人的父亲,还是授他本领的师父,还是亲如骨肉的兄长。

        “都是因为我对吗?因为我命犯孤辰煞,所以穆帅才要离开我,才会叛变,对吗?”

        我看着相公眼泪汪汪的样子,一时心痛不已。我心爱的男人,坚强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纤弱而细腻的心。他的情感本来充沛而热烈,却因“孤辰煞”而长久地隐藏起来。

        我忙抱住他,也是哽咽,抚慰道,“当然不是因为你了。这穆绍武不仅仅背叛你,还背叛了讨逆军,背叛了朝廷,背叛了所有为他而死的兄弟。所以相公你不必自责。这叫人心叵测,这叫世事无常啊!”

        “人心叵测?世事无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相公忽然挣脱我,仰天大笑起来。

        笑毕后,他再也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

        且从此之后,他待人神情更为冷淡,也更沉默寡言了。

        我不知如何开导他,也无法开导他。

        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释然,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释然。

        我只知道,穆绍武叛变一事,正让他的心思,悄然发生着改变。

        ·····

        穆绍武叛变一事不久后,西边边境生乱,相公和官渡将军被调往西蜀。

        我也随相公迁往西都蜀山。从此,我的根,便牢牢扎在了蜀山上。

        西蜀对于相公而言,也独具有一番意义。他在西蜀出道,在西蜀受将,也在西蜀成名。这回相公二归西蜀,不是为了别的,就是被朝廷授命为西蜀军的统帅。官渡将军为他的副手。那时相公才二十三岁,是大晟历史上最年轻的地方都司。

        相公为忘记穆绍武一事,潜心于军政之中,往往废寝忘食。

        当时的西蜀军群龙无首,派别林立。最有影响的有两大派别,一是以雷乾海、雷坤山两兄弟将军为首的蜀山本地派;另一是以蒙啸林将军为首的三桃派。三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也都正处于三十而立的当打之年,自然谁都不希望对方当上西蜀军的统帅,压自己一头。可没想到朝廷新派相公来任统帅,他们的虎啸龙吟变成了鹬蚌相争,而且收渔翁之利的人还比自己年轻不少,这心头更是不服了。

        因此,二次来蜀,相公不知遭受了多少质难和白眼。哪怕八九年前与相公有共事之谊的雷家两兄弟,也不甚待见相公,更不要说初识之蒙啸林了。

        相公收拢人心的方法也很简单。他不阿谀奉承,不设宴送礼,反而将企图笼络贿赂自己的将领一律革职查办。此乃新官上任三把火之第一把火。第二把火,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比武。军中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若取得一定的名次还能获得奖励,甚至是破格升将。而校尉以上的将领必须参加,无事故不参加者当场革职。他在西蜀军原银甲卫的基础上,再设黑铁卫。谁要是名列三甲,就能成为银甲卫和黑铁卫的指挥使。最重要的是,他和官渡将军也会参与比武,且如果他不能摘得武魁,他将上书朝廷,辞去西蜀军都司一职,并推举西蜀军武力第一的将领担任。

        凡军人最是尚武。用武力来争权夺利,最是直截了当。尤其是雷蒙三将,这比武对于他们来说,是光明正大铲除相公,更是彼此一决高下的机会。

        如果没有对自己武力绝对的自信,相公不会办什么比武。我也从不担心相公会输掉,“将门第一”的称号,不是贸贸然得来的。后来细细想想,我心里反而是希望相公输掉的。我知道他不是追名逐利之人。面对天降大任,斯人往往不得已而为之。又或者,相公独孤求败,才会公开觅敌吧。

        比武的结果可想而知。前三甲分别是相公、官渡将军与蒙啸林将军。蒙啸林将军任银甲卫指挥使,而黑铁卫再分三部,分别由官渡、雷乾海、雷坤山任指挥使。经此比武,雷蒙三将虽没有对相公心悦诚服,但对相公之武力,是完完全全甘拜下风了。再后来,相公与三将出征西域多次,相公多次救三将于危难之中,四人才真正成为生死之交,金兰之谊。

        相公的第三把火,烧在了西蜀的边境小城——方外城。

        方外城往东,是中原,是西蜀;往西,便是沙漠,便是西域。因此长久而来,方外城杂居着中原和西域的百姓,是中西商贸交易之重镇。也因此,方外城位于枢纽之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屡屡遭到战火洗劫。和约生,则方外兴;和约毁,则方外城也将毁于一旦。

        西蜀军占据方外城后,相公就命西蜀军修葺起高大的城墙,以抵挡外敌;同时,也允许并欢迎西域人氏来城里安居乐业,生活经商,并且严惩中原人氏歧视之举。

        因为这一把火,相公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长得虎背熊腰,一头红发颇引人注目。然而也正因这头红发,中原人都以为他是西域人,常常出言相欺,冷眼歧视,并让他难谋生计。

        相公遇见他时,他正在一家马店里干着喂马伺马的活计。相公便装出巡,路过马店时,有两匹马突然发疯了,挣脱缰绳,冲出大路。那时路上行人不少,路边还有几个正蹲在地上叠石头的小孩。我来不及惊呼,两匹疯马已经冲向对面路边,人人惊慌大叫。身边的相公正欲出手,忽见一红发大汉夺路而出,几大步一跨,便已经赶在了马的前头,一手猛地扯住一马的缰绳,势大力沉地两匹疯马硬生生掼停了,重重地往地面一摔。两马马头坠地,血浆飞溅,这大汉神力可见一斑。

        孩子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看到了满地的鲜血,害怕得嚎啕大哭。

        我和小翎赶紧下马跑过去,抱着孩子转过身来。

        这时,马店的老板走了出来,看此情景,忿忿地扇了一下红发大汉的脑袋。

        “该死,真该死!这两匹大马值多少钱,被你这个西蛮子弄死了!”

        “我不是西蛮子,我是中原人。”

        “我呸!”老板吐了一口唾沫在红发大汉脸上,怒道,“你这半年别想拿钱了,干完这半年赶紧给老子滚回西域去!”

        “我都说了,我不是西蛮子,我是中原人!”

        “你还敢顶嘴?!我打死你······”

        老板再想下狠手了,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

        那个人正是相公。相公拿起老板的手,把一锭灿灿的银子放在了老板掌上。

        “这是······”

        “马钱。人我带走。”

        相公瞥了红发大汉一眼,“走。”

        “去哪里?我不回西域,我不是西蛮子,我是中原人!”

        “你来自哪里,并不决定你要去哪里。”

        红发大汉一怔,后低头跟相公走了。

        这个红发大汉叫赤崖,后来成为了相公的亲卫军,赤焰卫的指挥使。

        三把火烧毕,相公稳定了西蜀军军心,也稳住了西蜀混乱的局势。

        其后三年,西蜀与西域相安无事,西蜀也因此休养生息,社会蒸蒸日上。蜀山城之繁华,便由此时起。除了州官治理之功外,相公麾下西蜀军之强大,更是安宁的保证。

        尽管诸事顺遂,相公还是郁郁寡欢,时时怅然若失。

        我知道,他还是对穆绍武一事耿耿于怀。刚来蜀山时忙碌得分身乏术,惆怅的心思被俗务占据;现在一闲下来,往日的难绪便如洪水决堤,一下子涌上心头。

        我依偎在他怀里,叹了一声,“相公有何心事,不妨跟我说。”

        “娘子以为,我这个西蜀军都司,干得如何?”

        “相公整军饬武,拨乱兴治,已还西蜀一片安宁。”

        “你知道我所作所为,出自何处吗?”

        “何处?”

        “‘萧憺厉精为治,广屯田,省力役,存问兵死之家,供其乏困。’”

        “嗯?”

        “这句话,是穆绍武跟我说的。所有治军之要方,也是他教给我的。”

        “相公,”我劝慰道,“穆绍武于你有恩是不假,可他背叛朝廷,也绝不是你的错啊!”

        “是啊,或许不是我的错。”相公无奈一叹,“可我做了和他一样的事情啊,我也会背叛所有人吗?”

        我听后一怔,不知如何回应。

        “萧憺乃是梁帝;厉精为治,乃是帝皇之道。我区区一个地方守将,却行了帝皇之道。这算是以下犯上吗?这算是叛逆吗?”

        “相公你,你在说什么?!”我听着相公冷冷的话,竟一下子冷汗津津。

        “所谓的孤辰煞,应不是刑克所有人吧。谁会有那么大能耐,剋死所有人。唯一一途能伤害到所有人的,那就是背叛。”

        “相公你到底在想什么呀?”我急道,“别提孤辰煞了好吗?我们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就像你说过的,你来自哪里,并不决定你要去哪里,不是吗?”

        “但这是我的命。命不是起源,是归途。”

        说罢,相公恹恹然地离开了。

        他踉踉跄跄,拖着仿佛酩酊大醉的身子,悠悠地吟起那阙歌:

        “孤辰切忌男妨妇,寡宿须教女害夫,兄弟亦当离别去,爷娘骨肉不同居,孤辰寡宿好方士,若居庶俗必伶仃,更被穿心来守破,不然带疾主双盲。”

        我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惶然。

        命不是起源,而是归途吗?

        或许是。然而就算是,我也绝对不会让相公成为孤辰,孑然一身而陨落。

        我决定打破我们的约定,生一个孩子。

        这是一个相当自私的决定。我是阳差煞,相公是孤辰煞,两者结合的孩子,其命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也许一旦我们拥有了孩子,相公会把全盘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对于一切都会释怀。

        顺德十八年,官渡离开了西蜀,被调往南方任讨逆军统帅。

        一年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生产的过程很顺利,意料之外的顺利。

        我从巫女大人手上接过襁褓时,感受到手间一阵云云霭霭的温暖。我仔细地端详着我和他的女儿,她很可爱,眼皮子微微眨动,手脚也一下一下地颤动着,仿佛迫不及待地去面对这个世间。

        相公进来了。我把襁褓递给他,他抱着也看了许久,嘴角微微翘起。

        好久没看见相公的笑容了。然而他的眼眶还泛红,脸上还染上一阵愁苦。

        “相公,你是不喜欢这孩子吗?”

        “怎么会。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她?只不过,唉······”

        相公欲言又止,逐不说话了。

        事后小翎告诉我,在我生产时,房间外所有将军都紧张得要命。当孩子呱呱大哭时,大家都开怀大笑起来,纷纷向无帅祝贺。可没想到,无帅他却哭了。

        “相公他哭了?是因为感动,是因为太高兴?”

        “不,看起来不像。无帅那哭相,好像听到噩耗一样。”

        我知道相公是一个心思多么细腻又多么悲观的人。他一定往不好的方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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