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老宅（三）

“她管漂亮的、比她年长的女子都叫阿姐。你不必在乎。”

        空中细雨斜落，雨帘中穿梭两个人影，在一处檐下双双站住。

        少年淡漠，面容清冷，在这凉雨之中，两人模样一个比一个更含冷意。

        雪衣女子垂着眼眸，眼中执拗不减。

        她并未执伞，雨水却一滴也淋不到她身上。雨夹杂着清风袭来，将她衣袂吹拂，宽大的裙摆席地。

        乍一看，以为她浑身雪白，仔细看看，其实裙角印上雪莲与灵鹤，迎风走路时一下一下地掀起裙角，仙灵之气与清香混杂，令人惊艳。

        她顿了顿，“我知你心中有怨。”

        少年脸色一僵，但很快回神。他身形劲瘦，在风中吹得衣衫呼呼响，一蹙眉，带着疑惑反问道：“我有什么好怨？”

        东初澪一怔，但她对这幅态度并未显现出不满来，面上波澜不惊。

        其实在这里，她完全没了在雾怀昭面前的一点生机，完全像个雪雕的冰美人般不然尘埃，在冷风与细雨中摇曳，如弱柳扶风。

        虽她模样如此弱不禁风，心底却有几分的坚持：“我知道你不愿再回鬼域，不愿踏上那片予你痛苦黑暗的土地。可是阿褚，你难道可以这样逃避一生么？”

        褚奚让忍不住被这“逃避”二字震得一怔。

        “浮煜气焰嚣张，鬼域如今的境遇不再风光，早已生灵涂炭，哀鸿遍野。鬼城将覆灭，阿褚，到那时再回头，岂不是追悔莫及？”

        他并没有耐心听完。黑眸中映着不满，骤然一抬头，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似的，斜睨着她：“逃避有什么不好？”

        少年甫一转身，雪白披风猛然向后一甩，很是潇洒。里面的一身乌黑，色彩对比十分明显，是他一向喜欢的风格。

        那清脆如击玉磬的声音回荡在雨中：“我偏就喜欢在人间游荡，无所事事。鬼界之事与我有何干系？”

        他这话叛逆得令东初澪一滞。

        她怔住片刻，刚要抬眼，就见那道固执身影愈发走远，隐没在雨中。

        她下凡来，等他半月有余，好不容易等到一次见面，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回应。

        原来将近三百年的时光过去，那个还未化形、仍是一团黑气的阿褚，已经长成了这般模样，生出这样叛逆偏执的性子，极不好掌控、拿捏。

        东初澪曾做鬼使数百年，她极忠心，哪怕现如今是浮煜掌控大局，可初澪心中仍念着旧主，也爱屋及乌般挂念着旧主之子。

        无论如何，她是希望这个少年好的。

        只是他这样漂泊不定，无路可去，真的好过吗？

        她知道这样的他也有几分自由，只是她肩上扛着鬼界的责任，如此看来，便更难抉择。

        她曾听闻阿褚未死后，时常偷渡人间察看阿褚如今的境地。

        鬼界遍布浮煜的眼线，极不安全，她并没有把握能将阿褚接回来在浮煜眼皮子底下安置。也很难无时无刻陪在他身侧悉心教导，在人间的一切，只能靠他自己摸索。

        她唯一能做的，最多只是给他补贴些衣食，偶尔隐匿于他身侧，铲除危险，护其周全。亦或是关注着他的境遇，待到时机成熟将他接回鬼界。

        阿褚这人顽强、傲气，虽是小小年纪，可做出令她十分诧异的事有许多。比如小时候阴差阳错地打动凡人夫妇，被其收养。再比如自己无师自通学了阴符咒文。

        如今又凭着符咒，在人间打怪练手。

        褚奚让被扔出鬼界时，还是个未化形的魂体，在没有经历任何教导、自己懵懵懂懂摸爬滚打的情况下，能活成这般模样，已是惊人。

        且无论是哪一次来看，他都没有沦落到狼狈需要她出身解救的境地，不管流落何处，都能自己活出自己的一片天。

        褚奚让十分擅长掩藏，他很有自尊，永远不会将自己难堪的一面展现出来。因此，她一向觉得，这人很捉摸不透。

        东初澪胡思乱想一阵，没了头绪，忽然想起那日无意碰见的少女。

        自她走后，在那少女面前，褚奚让便不再遮掩，将那捕获回来的妖物头颅大大方方地显现，毫不避讳地摆弄起来。

        这一点令飞上屋檐静静观望的东初澪一噎，她那时就生出一种莫名的预感来，模模糊糊，说不清是什么。

        不管怎么说，那少女总归是特殊的，与她这样的外人不同。

        倘若从少女身上下手，要比在这少年身上软磨硬泡简单得多。

        雾怀昭此时正在亭廊里躲雨，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蘸着丹砂，在黄纸上勾勒几笔，写写画画。

        她平日里喜欢攒符，以备不时之需。

        小雨淅淅沥沥，飘着飘着，竟在空中凝成片片雪花。待她抬眼向上望时，已是满天的苍白。

        昭昭犹如稚童，惊喜得瞪圆双眸，双手捧雪。一瓣小小雪花落在她手心，那丝丝冰凉慢慢延伸开来。

        下雪了。

        这是入春后的第一场雪，也是雾怀昭在人间经历的为数不多的下雪的时候。清冷笼罩整座扬州城，雪花纷飞，美妙得像个幻境。哪怕柳枝发芽，极顽强的嫩绿也被一层薄薄雪白覆盖，更添清冷。

        怀昭第一时间是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褚奚让，却忽然想起他正在外狩妖。

        她认为，冬日严寒，不如在家好好待着。可他说，他捕的小妖越多，身上灵力就越旺，就越能够应付大妖。

        昭昭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刷怪升级的方法。曾经在神界，她都是以练仙术得以提升。

        思及此，昭昭将黄纸丹砂胡乱一盖，衣衫单薄，打算溜进屋内换衣。

        一进屋，暖意便扑面而来，屋内飘散着皂角似的清香将她包围。

        她刚一抬眼，发觉一只灵雀停在房梁上，扑朔着翅膀，周身雪白无瑕，两翅泛着金光，像是等候多时。

        她一怔，发觉这鸟雀身上灵气极重，模样也极为圣灵绚丽，非比寻常。

        灵雀见了她，兴高采烈地扇着翅膀，空灵地叫了两声，飞快地扑过去。

        灵雀认主，很快就熟悉了她身上的气味。自此开始，便像附在了她身上，她走两步，灵雀便跟两步。它浮在她肩上，身后长尾上的羽毛流光溢彩，一路散着光，很是气派。

        昭昭也没多想，认为灵雀定是出自神界，大约是哪个熟悉的仙子派来与她相伴，倒也安心了许多。

        ……

        雾怀昭带着灵雀，用仙术将庭院中的浅池清理了一遍，又放入莲花、荷叶、鲤鱼等。最后再撒上一层花瓣。

        空中落下飞雪，如春日柳絮般，萦绕整片院子。

        那抹绯红衣裙的身影一边走一边唱着歌，手中掐着神诀，须臾之间一挥手，便能引得水面薄冰融化，重新荡漾清水。

        她就用着这仙术，在池边与鲤鱼嬉戏、摆弄莲花。生机勃勃如同初春，一时间竟忘了此时是冬日，天上正飘着飞雪。

        一堵发旧的墙，有苍绿的常青藤蜿蜒而上，一直延伸到一处檐角。

        一抹轻快的黑影，从那檐上跳落。腰间银白的剑柄十分晃眼，还未走两步，便被身后一个雪球砸中。雪水浸透了衣裳，后背一片冰凉。

        “偷袭！”

        少女步伐雀跃，很快低下身子。那抹绮丽色彩出现在茫茫雪地中，便显得娇小，又刺眼。

        她早听见动静，提前来到此处堆积雪球，给褚奚让来了个出其不意。

        他眉目被冷意冲刷，便显得淡漠平静。可此刻，他眼中似乎有光亮闪烁，显得神采奕奕，放下凡剑，从地上拢来一团雪，朝着那抹红色扔去。

        雪球迅速飞去，“啪”地砸在雾怀昭雪白的脖颈处，惊飞肩上灵雀。那凉意迅速蔓延，雪水从领口开始，一直向四周蔓延。转眼间便湿了胸口一片。

        她随手拍拍胸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拢起几个雪球，向对面掷去。

        少年无所谓地拍了拍肩，“孩子心性。”

        他不顾雪球袭来，硬是往前走了几步，临近身前时，雾怀昭方停手，“你怎么不扔啊？”

        他目光飘忽，将披风摘下，往她身上一裹。他在脖颈处系带时，怀昭一愣，嗅到一股淡香。

        严冬二月，冰雪严寒。着单衣入雪地，定然寒气侵体。

        雾怀昭一张芙蓉面上浮现一层薄红，低着头，随时捡了根细树枝在雪地里乱划，口中喃喃道：“没想到你还很有良心。”

        褚奚让没听清，蹙眉道：“什么？”

        她正欲张口再说，又觉得说不出口，便将怀里揣着的木铲丢给他，连忙起身跑远，扬声道：“快走，帮我堆雪人。”

        大雪纷飞，地面一片洁白。庭中积雪数寸，昭昭将发带解下，在那雪人头上打了个结。

        那雪人让她堆出两个兔耳般的发髻，像未出阁的姑娘家，娇憨烂漫。

        少年身上的那把长剑正挂在大厅中那尊菩萨像的身侧。菩萨像原本慈悲悯怀，而身旁多了柄气势凌人的长剑，便显得有些矛盾。

        昏暗的大厅中，无人注意，那“菩萨”的眼中有些细微变化，眸光闪闪，唇畔扬着，那慈悲模样便发生了些许变化，多了些挑衅之意，显得颇为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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