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老宅（六）
除夕这天，又下了很大的雪。
神域并没有过年这一说，大家都是在飞雪中举办一场擂台赛，这一场擂台打完，便代表这一年已终。
以往雾怀昭并不对擂台赛有多少期待，只是赛后会有个半日的雪中宴。
各地有头有脸的神族都会来参宴，昭昭是托了少雎的福，能参与其中，见一见大世面。
人间过年，并不比神域仙气，反倒烟火味极重。空中炊烟袅袅，家家门前贴着火红的对联，檐下挂着红灯笼随风摇曳，更添喜气。
……
大厅的烛光温暖而耀眼，怀昭在菩萨像前一边一个点了两支蜡烛，而后取走塑像旁那把长剑，随手一拎挎在腰间。
灯火通明的长街中，挑着担的摊贩收了东西往家走，两侧是来来往往的车马，面上皆喜气洋洋，各自往家赶着。
天空雪花纷飞，落得地面一片雪白。与摇曳着的火红灯笼形成对比。
黑裳少年漫无目的地走着，琉璃般的黑眸中映着万家灯火，闪耀而温暖。但他的周身是冰凉的气息。
身后倏忽一道剑气飞来，伴随剑风阵阵。他感知得极快，在那剑气未能近身时便转了身，运作灵力，将那柄袭来的剑一把抓住，以灵力禁锢，使其动弹不得。
一瞬的时间，雾怀昭还未能反应过来，手中剑就已被面前人一把抓住。此剑是凡剑，攻不了他的灵力。但剑身锋利，难免不伤人。
可他却毫发无损，看清是她，缓缓地松了手。
他知道她这人一贯不走寻常路，连打招呼也要用这种剑走偏锋的方式。
只是若晚了一秒，他真能在看不清她脸的时候就了结了她。
因而他道：“昭昭，下次不要这样了。”
他语气很少这样柔和，此话一出，原本精神紧绷的雾怀昭顿时放下警惕，恢复了神采奕奕的少女模样，她笑着点头：“嗯。”
今晚是除夕，他们二人在街上闲逛，不免冷清。故而怀昭主动道：“我们去吃饭吧。”
她带来两支烟火棒，递给他一支。少年怔愣着接住，那烟火棒似是不会熄灭，滋滋地冒着火花，很是明亮耀眼。
酒楼里灯火阑珊，倒没什么人影。通常这个时候，都是在家里吃团圆饭。
但他们二人，算是个例外。
昭昭点菜去了，褚奚让找位子坐。坐下以后，靠在窗边，自顾自地盯着手中的烟火棒。每当人间这个时候，他都格外觉得孤单。总觉得别人越团圆幸福，就越凸显他悲凉孤寂。
凭什么呢，他想着。
所以后来他时常找点事情做，来排挤忧愁。例如猎妖除魔等，人间动荡本是与他无关，可他要想找点事做，就只能拿妖物泄愤。
低落的情绪被捉妖那一瞬的快感遮盖，他愈发觉得，没有人陪也无所谓，没有家又何妨。人生在世，本就像一瞬烟火，转瞬即逝，总会消亡。怎么活不是活？倘若他能在捉妖上杀出一条路来，也算活得风光潇洒。
但，他视线定在烟火棒上，清澈的黑瞳中全是光亮。
像这束烟火，就不会熄灭。他觉得，似是有什么东西，可以支撑他一直走下去。
只要傍着这束火光，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再觉得孤单？
怀昭头上戴一顶火红的小老虎帽子，很是喜庆，大老远目光就能定格到她的身影。
她返回厅中，找到位置，坐下，捧着脸笑吟吟道：“小奚，今夜有这家店的限时菜，意思就是只有今晚才能吃到。你说除夕这么好的时候，为什么别人都不出来吃饭。因为人太少了，这道菜现在免费，我们这才占到便宜。”
她黑发披肩，没有梳前几日高高的发髻，少了几分气势，多了些少女的柔弱单薄。
他点头答着：“免不免费无所谓，想吃就点，你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他的意思便是，即使要花钱，只要她喜欢，有又何妨。
过了一会，便上好了一桌满当当的饭菜，色彩鲜艳，五味俱全。一眼望去，看得人眼花缭乱，蒸腾的热气冒着，氤氲了少女清亮的眉目。
只有两个人，怀昭却点了一桌的饭菜。她说，今夜是除夕，一定要有点仪式感。
她一边夹菜，一边和他聊着自己的日常趣事。似是将每件事情都要和他汇报一遍，嘴上滔滔不绝，形容得绘声绘色。
“我前些日子去套木圈，套着了一盒子的翡翠珠饰，头上这支翡翠钗便是其中之一，漂亮吗？我觉得可值了，只花了一点碎银。若是转换成灵石，也不过不到十余个。空桑也有类似这样的活动，我一直想抽那个青鸾坐骑，可我灵石都快花光了，都没有抽中……”
她与他早已透了底，向他说过许多关于空桑的事。但那都是她年纪尚小的时候，每天不是骑着灵兽和曲扶曦到处乱闯，就是让那里的哥哥姐姐陪着用术法玩。有时用灵力驮着她飞，让她像趴在云上似的。亦或是变出许许多多个小精怪来和她玩。
褚奚让执起酒杯，歪头随口说：“可惜了，我从有意识起，就已经被逐到他乡，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故乡究竟是什么样子。”
雾怀昭神色严肃起来，发觉他很是伤感，便也止住话头听他说。
“昭昭，你觉得鬼域是什么样子？”
问出这句话，雾怀昭方豁然顿悟，怔愣半晌。
其实她早就有预料，只是不曾想他会骤然这样说出。
原来他的故乡，真的是鬼域。
“她应该同你说过的，我生于鬼域，我的一切都不同于他人。譬如我的血、我的驭鬼之术、我的阵法……”他抬目看她，眼中还映着火光，流光溢彩，却有种戏谑的意味。又好似，是在看她表情变化。
雾怀昭双手托脸，在一片光亮中映得明媚。她回答他的第一道问题：“我觉得鬼域阴森森的。去鬼界的路，一定铺满白骨鲜血。至于鬼城，大概是以邪气巩固，很多小鬼守城，城内应该妖气冲天。”
“但我觉得很有趣。”她话锋一转，将脸转向他，带着灿烂的笑意：“小奚，等你以后回了鬼界，做完你要做的事，能不能把我带去玩呀？我也想见见鬼域的风云变幻。”
他被她这话问的一怔，根本接不下去。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回答。
“我记得你说过，你怕鬼。”
雾怀昭恼了，执拗道：“我只怕丑鬼！”
“可是鬼界里什么样的鬼都有，三头六臂的、长着犄角的、没有脸的、没有头的、八条腿的……”少年故作惆怅道。
昭昭连忙打断：“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跟着你还不行吗，你长得好看，比较辟邪。”
褚奚让伏桌笑起来，雾怀昭板着脸夹菜，给他也夹了一份。“快吃菜。”
她说话时，因天冷，会吐出白雾。加上饭菜的热气腾腾，氤氲了她的明艳眉眼，原本清凌凌的黑眸中，变得雾气蒙蒙，格外朦胧多情。
两支烟火棒还插在窗沿上，那一束璀璨星火依旧明亮，永不停止。
可后来，褚奚让才知道，这其实是昭昭的小把戏。她用了法术，使这火光定格在点燃的那一秒，永不熄灭。
……
这晚的雪下的极大，出酒楼时，那雪层堆积得有雾怀昭的短靴一般高。
她踩在雪里，走得很是费劲，一步一个深脚印。
天寒地冻，但方才吃了许多热菜，胃里就很是暖和。
夜幕中繁星点点，似乎伸手就摸得到。
少女的半张脸都掩在毛绒绒的衣领中，很是恬静。可她头顶的老虎帽呲着牙，张牙舞爪。
走到一片空草地，四周寂静无人。她一挥手，满天流萤飞舞，明黄的萤光与烟火棒的火花交相辉映，使得昭昭明瞳中流光溢彩。
昭昭往地上一躺，很是安逸。她仰首望着漫天萤光，褚奚让冷不丁轻拽她帽子上的老虎耳朵。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域很是脆亮：“小奚，你今年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吗？”
“有，要捉满一千只妖的目标还没达成。”
“……”他这回答很是无趣，本以为会说个什么愿你天天开心、平安喜乐一类的。
她似是在心里数着时间，静默一会，骤然抬起手，往空中放了几束烟花，这一会时间，她一个人就能布置好所有的仪式，这种掌握局面的感觉，她特别喜欢。
无数烟花在空中骤然炸开，一瞬间像劈亮了夜幕。昭昭以法术放出的、伴着全城百姓按时放的真正的烟花，当真是轰轰烈烈，震撼人心。
少女踮起脚，揉了揉少年发顶，歪着头笑盈盈道：“褚奚让，除夕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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