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条鱼
冬天的日光很暖和，许虞陪着路光凯在公共花园里转悠，同时跟他聊起小区的一些基本人事情况。
她发现路爷爷听得很认真，特别是对空巢老人常碰到的生活困难很感兴趣。
花园里有一些公共的健身设施，一些人在晨跑，打乒乓球。
“路爷爷，您也说说您呗，”许虞站在漫步机上，双脚荡来荡去，“您以前是哪里人呀，怎么来我们小区了，是最近搬来的吗，好像都没有怎么见过您。”
路光凯坐在石凳上，仔细观察着远处在打球的老人，随口答道：“嗯，我以前是本地人。搬来是因为清静，我喜欢清静。”
“哦哦，这里确实很清静，地僻人少。”许虞顺着他饶有兴致的目光看过去，问：“路爷爷也喜欢打乒乓球吗？要不要去加入他们，咱们小区的人都很热情的。”
路光凯回过头来，小邻居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在漫步机上荡来荡去，像一只小熊。
他说：“我不打，人老了，运动也少。不过运动运动挺好的……羡慕他们还有力气。”
这路爷爷真有点孤僻，他怎么会这么想，一个人坐着看上去有点悲观可怜。
“您也不老啊，您也很有力气！”许虞从漫步机上跳下来，“不过打乒乓球容易腰酸背痛，您要不先试试这些简单的健身设施？”
“啊？”路光凯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小邻居已经跑到太极揉推器旁边，伸手招呼他过去。
如果路光凯的健身私教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
这个在拥有负重器械、有氧运动、综合搏击、25米日光泳池的顶级私教房里挥汗如雨，露出结实流畅的肌肉曲线的的男人，此时正被一个小姑娘指导着，双手握住太极揉推器的手柄，缓慢地转动圆盘。
“爷爷，这个对舒展肩部肌肉有好处，您可以顺时针和逆时针交叉运动，能增强小脑的协调性。”许虞双手比划着，教的很认真。
她耐心地讲解着简单的动作，一板一眼列举着对身体的好处，倒是一个用心良苦又称职的教练。
“爷爷，您双腿要微微下蹲，对，这样正好。”
“爷爷，您试试控制呼吸频率，能有效提高肺部能力。”
路光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领着，开始了他的太极揉推——又名转轮子的一早上。
他明明轻轻一推，就能让这两个黄色的大轮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但他现在不能，他只能牢牢地抓住两个黑色的把手，听着小邻居的指挥，开始老爷爷式的锻炼。
还得时不时停下来，喘气歇息一下，符合他“人老运动少”的人设。
许虞鼓励他：“爷爷，您确实有点缺乏运动呀。您以后没事就多玩玩这个，嗯，摊月亮饼。”
“摊月亮饼？”
路光凯觉得这个比喻有点意思，又，有点幼稚。
真是，小孩子气的比喻。
他这样想着抬起头。
日光很暖和，晒得时间好像都变慢了起来，微风把小邻居帽子上的毛球吹动起来，太极揉推器两个黄色的大圆盘正好映照在她的眼睛里。
真像清澈湖面上的两轮满月。
“对啊，”许虞的眼角笑弯下来，两轮满月也被压扁了，只剩下橙黄色的光从她的眼睛里溢出来，“这两个大圆盘，多像大月亮呀。”
路光凯想，一定是这两个大月亮把他给转晕了。
因为小邻居送他回公寓的时候，他突然问她：“你喜欢穆旦的诗？我屋里有一本西南联大的诗集，你想看的话可以拿去。”
借书就意味着还书，意味着会再次产生联系。
而与人产生联系，不在他一贯的舒适区里。
“那就谢谢路爷爷了！”许虞开心道。
路光凯站在书柜前拿书，许虞在门外偷偷地探进去半个头，确认那条红色的鱼还好好地待在大型玻璃缸里，游得很自在。她在心里跟自己的“替身”打了个招呼，就看到路光凯拿着书向自己走过来。
他伸出大拇指，上下来回摩挲着精美的书封，突然有感而发，低沉着嗓音说道：“时间愚弄不了我/我没有卖给青春，也不卖给老年/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
他沙哑着声音，就像破旧的风箱一样。
明明是一首乐观的诗，却被他读出了一种悲凉感，像电影黑屏时的独白，让人感伤时间的流逝，生命的衰老。
这是穆旦的诗，《听说我老了》。诗人把衰老的身体当做一件外衣，从青春到老年，不过是披上不同的外衣，入乡随俗地参加一场“化装舞会”。
路光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读这首歌。
也许是因为这是穆旦的诗，也许是因为别的。
他眼前闪过早上看到的那些老人们，觉得现在三十多岁的自己也不过是带了张名为“年轻”的面具，在“化装舞会”中冷静打量着，观察着，等待着时间一视同仁地将自己的外衣变老变皱。
或许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路光凯天生就有一种孤冷感。有导演曾说，这种对悲观的敏感，对一个演员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天赋。
就在这时，对面的许虞轻声笑了。她开口将这首诗继续念下去：“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到它那辽阔的静穆里做梦”。
她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清亮稚气，每一句都情感饱满，掷地有声。
几个小时之前，路光凯第一次听到小邻居在读诗。那时候，他觉得这声音缺乏人生的阅历，不适合这样深刻的诗歌。
但此刻，他只觉得小邻居朝气的音色，将经验世界的一切击为碎片，熔铸为诗歌的话语。
浪漫又充满她不自知的力量。
“路爷爷，你是不是很喜欢电影呀？
许虞的话将路光凯从发神中拉回来，他奇道：“嗯？你怎么看出来的？”
“您早上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出自电影，而且。”许虞翻开书封，第一张空白页上赫然写着一行字：致敬“西南联大”：电影《无问西东》中的人文大师。
此外，最重要的是，她作为红鱼待在他家里的时候，在书柜上看到了好多讲述电影语言和赏析电影艺术的书，比她在图书馆里看到的还要多，属实让她有些震惊。
“您以前是从事电影行业的工作吗？”
“嗯……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路光凯问，“你也喜欢看电影？”
“还行，”许虞吐了吐舌头，“我呀都是去电影院，看一些动漫电影。让爷爷见笑了。”
倒是挺符合她的作风。
路光凯心想着，扶着门，准备转身回房间，一来是迫不及待地想把上午的观察心得写下来；二来和小邻居接触地够久了，他莫名有点担心自己露馅了。
许虞心想，路爷爷身体不太好，走了一上午肯定是累了。
“路爷爷再见，”于是她双手抱着书，对路光凯浅浅鞠了一躬：“goodmorning,andincaseidon\''tseeya,goodafternoon,goodevening,andgoodnight!”
周一是社畜最不喜欢的日子。
短短的周末快得让人甚至来不及反应，漫长的五天工作日就如期到来。
天微亮，城市起了很大的风，把街道两旁的树叶吹得呼呼作响。柏油路上，拖着疲惫身体的人们收紧了衣领，赶往地铁站和公交站。
月坛公园的门口，江明靠在驾驶座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今天《五个嫌疑人》第二部邀请老路参加内部会，主要演员都会在一起见面，讨论剧情，然后吃吃饭、社交什么的。
老路一般不会参加集体吃饭环节，所以江明在挑选附近的餐厅。
他本来应该带老路直接回家的，毕竟哪里的餐厅也没有晴姨做的饭好吃。但是昨天苏柠大小姐告诉江明，她今天就在他们附近拍戏，中午一起就近吃饭。
“我也好久没去晴姨那蹭饭了，”昨天，苏柠刚玩完《健身环大冒险》，汗津津地站在沙发前，委屈巴巴地说，“但是片场太赶了，中午就一个小时休息时间，我还打算跟老路好好请教演戏的问题呢。”
江明靠在沙发上，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他幸灾乐祸地说：“就你那个演技，老路才懒得理你。你还不如跟他聊聊养鱼呢，他上次不是给你一本书吗，你看得怎么样了？……啊，大小姐，你掐我干嘛？！”
“别说我的演技了，整个圈子里也没有老路看得上的，”苏柠无所谓地耸耸肩，然后得意地俯下身，盯着江明的眼睛：“不过不好意思，这次，我有杀手锏。”
“咳咳。”江明想起来苏柠看自己的眼神，狡黠中带着放肆。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他能看清她额头每一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
往下则是她美艳的脸蛋，以及凹凸有致的身材。
不愧是被媒体评为“红毯女王”的大明星，就这……还要什么演技。
江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一把被苏柠掐过的地方。
真是孽缘。小时候他老揪她头发，长大了她老掐他胳膊。
“杀手锏？”他嘴里嘀咕着，把手机里的“周边美食”删掉，输入“图书馆”。
老路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三件事，演戏，养鱼和看书。
他喜欢养小鱼，但是从不去海洋馆；所以只剩下图书馆了。
果然，这附近有一家评价很高的公立图书馆，场馆挺大，干净整洁。
重点是——最近这家图书馆在搞一个多媒体海洋生物展，给读者提供沉浸式阅读体验。
怪不得苏柠那么笃定老路会感兴趣。
江明随意地翻了翻评论区。
“这家图书馆陪伴我从小到大的，现在又带着孩子来了，地方很大，有四层，很安静。”
“摊开一本书，放上一杯咖啡，偶尔路过的两只猫，构成了一次很舒服的阅读体验。听说马上要举办一个多媒体海洋生物展，很期待。”
“不会用电脑检索，图书馆里的小许管理员人很好，非常亲和，一下子就帮我找到了想要的书。”
最后一条评论配了张女孩子的侧脸图，她简单绑了一个低马尾，低头在看书。脖子上挂了个工牌。
江明想这可能就是评论里的“小许管理员”，不禁自言自语道：“嚯，果然人还是得看书，看着就赏心悦目。”
“什么赏心悦目？”路光凯坐上车，将手里的早餐放到面前的车载置物架上。
“你啊，老路，你最赏心悦目了，”江明将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过身来，笑眯眯地调戏他，然后突然皱了皱眉，确认自己没看错，奇怪地问道：“你不是都吃三明治的嘛，什么时候改吃中式早餐了？”
“路过的时候，顺便买的。”路光凯拿起豆浆，掀开盖子，浅喝了一口。
“……闻着倒挺香的，下次也给我带一份呗，”江明没有再生疑，回过头来开车。他手指点开音箱，很快车里就环绕着一首日文歌，节奏非常动感。
“是这部番的主题曲，带劲吧。”江明知道路光凯完全不会在意，还是指了指中控台上摆着的一个动漫手办，乐此不疲地跟他叨叨起来。
老路似乎只有在小时候看过《蓝猫淘气三千问》，此后与动漫，卡通没有半点关系。
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呀。江明摇摇头。
“你们年轻人，都喜欢看什么动漫？”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靠我靠，老路，”前面是红灯，江明踩了一脚刹车，然后大呼小叫道，“三十多年了您终于良心发现了啊！”
路光凯淡淡扬眉：“发现什么？”
“发现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关心过我，你可爱的弟弟啊。”江明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说道，“没事，从现在开始关心我也可以，我喜欢的动漫嘛，那可多了，我房间里贴的那些海报都喜欢。这样吧，回头我写份清单给你。”
“对了，我喜欢的食物，我喜欢的衣服，都可以写一份清单给你。”
“正好我最近看上了好多手办，也写一份清单给你……你要都买给我吗？我不挑，先买一半也行。”
路光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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