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倾城光阴（5）
看着父亲没有作答，沈钊追问：“你真的在帮日本人做事？”
依然没有回答。
沈钊的心连同希望一点一点的凉下去，转瞬间他握紧双拳，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咆哮道：
“为什么要这样？日本人拿着那些枪是来杀害我们同胞的！你知道吗！”
“把钊儿带走，你亲自押他上船。”沈有财点上烟对一旁的陈勇吩咐，丝毫没有理会儿子的愤怒，起身离开。
沈钊崩溃的声音被厚重的木门挡在了身后，那样的歇斯底里不仅让他想到了十几年前夫人刚去世的那个晚上，他亦如此。
沈钊的母亲过世后，沈有财一蹶不振，只是整日的抽着闷烟。妻子陪他一路走来，各种艰辛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虽然事业也红火过，但是好日子没过几天老天把他享有的一切带走了，只留下钊儿。思念、痛苦、内疚没日没夜的缠绕着他，终日烟酒不离手。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最爱的人，自己的生意，全完了。兴盛的沈家如同昙花一现，彻底没落。
带着儿子的沈有财又回到贫穷的起点，他扛着刚满六岁的沈钊拉着行李搬到了远离繁华的乡下。没有钱吃饭，沈有财又操起了老本行：人力车夫。他没日没夜的干活，但是也只能换来几元钱，家中的儿子还小，要不是有刘叔照料他也脱不开身去赚钱。自己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可儿子呢？这么小又没了妈，眼瞅着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四下无门的他只能再次投奔已经名震一方的林哥。
“都说这一入江湖岁月催，有财啊，当初你救过我，跟过我，也弃过我，你倒是给我个帮你的理由。”
“我儿子还小，他没了妈，我就想让他有口热乎饭吃。”
“可你知道我如今操的什么行当？”林哥在胸前比划了个枪的手势。
“干什么我都愿意……”沈有财哪顾得上那么多，如今就是让他杀人放火他也只能咬着牙干了。
“好！”以后跟我做事，不但你儿子有饭吃，还会比其他人过的都好！”
“林哥乃我恩人，我沈某人定当涌泉相报！”
“真不好奇我做什么？”
“我只想沈钊不再捱苦。”
这么多年过去了，沈有财自知自己干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常常自责。可很多时候一旦选择就无法全身而退。
已是盛夏，坐在池塘边陷入沉思的他回忆着这些过往，烟卷的火光映在水面上，一明一暗。
听到背后有动静，他警觉得拨出了枪：
“谁？”
黄莺站在他背后。
两天后，沈钊和叶芊芊被陈勇强行带到了码头，人潮汹涌，婴儿的哭声，男人的喊叫，女人的惶恐，无一不宣泄着战争爆发前的紧张。
沈钊并不打算上船，他在等自己的父亲，然而此时的他并不知道父亲沈有财永远不会来了。
就在昨夜，上海破获了迄今最大的一起军火走私案，同时剿灭掉影响最恶劣的帮派组织。
因为那一天，沈有财亲自来到警局。
前天夜里，黄莺来到池塘边，毫不隐瞒的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她告诉沈有财，你给沈钊留有足够的金钱，可你是否想过，不管他逃去哪里，他都要背负着父亲是汉奸的罪名，永远无法抬头做人。
她猜的没错，儿子是沈有财的软肋，没读过什么书的他，大是大非还是懂的，儿子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牵挂。
他想着等一切结束后就去码头和他们会合，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等将来有了孙子，会教育他好好做人别走弯路。
可再也没机会了，带着数名巡捕的他引起了对方的警觉，帮派的仓库里枪声大作，沈有财倒在了血泊里。倒下的那一刻他是欣慰的，他知道这种日子好歹有个头了，一切都得以平息，他沈有财就算死了也可以堂堂正正的当个鬼。
黄莺回到自己家中，见到化名洪子文的堂哥徐文，也是她唯一的上线。
徐文夸她功不可没，可她却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她想起连晋，一直潜伏在帮派里的同僚。
那天她跟随连晋来到叶芊芊家中，刚进门就开始指责：
“帮派和日本人已经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你竟一点不担心！天天净想着风花雪月！”连日来仓库周边巡逻的军队守备一日多过一日，帮派和日本人感受到了一丝不安，已经暗中调查多日的目光逐渐锁定连晋。
连晋却依旧是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别担心，我自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查下去。”
那一刻她就明白连晋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
最后的最后，连晋只希望可以死在最爱的人家里。这里是他在世上唯一有过温暖的地方，他想让叶芊芊绝望，不要再回这个地方，和过去的一切告别，去拥有她该有的新生活。握着戒指的他望向窗外，芊芊，如果有来世就让我为你带上。
在这样的乱世，大多数人向往的彼岸都只不过是痴心妄想。
码头的人越来越多，沈钊一手拦着叶芊芊一手用肘避开拥挤的人群。
他把船票放在叶芊芊的手里：
“你先上船，我随后就到。”
“我不走。”四目对视，叶芊芊摇头。
周围乱作一团，有船票的急着上船，没有的硬着头皮往上冲，眼看船马上就快开了，沈钊推着叶芊芊往舷梯上走：
“你听话！到了台湾自会有人在码头接你，等我找到父亲很快便去！”
“要走一起走，我们是一家人！”这一刻，叶芊芊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竟是这个世上唯一和自己相关的人，她不愿再回到只身一人的世界。
此时沈钊突然松开了自己拥着她的手臂，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她推出去，自己却挤回相反的方向。很快的，顺着人群涌向的方向叶芊芊被挤上了船，她急切的唤着沈钊的名字，而这一声声悠长的叫喊，被一次次的淹没在了嘈杂的人声中，犹如他们的故事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消失的杳无音讯。
在汽笛声第三声响起的时候，船缓缓驶离了岸，人群也渐渐稀疏开来，只有沈钊一直在等着自己的父亲。
后来，沈钊再没离开过上海。
那是最后一班船。
他一直守在沈府，这是父亲为他奋斗的家。孤零零坐在沙发上的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沈有财的画面，画面的声音充斥着他的愤怒和抱怨，而他父亲这辈子所做的事都是为了他。
数年后，战争平息，局势再度稳定。他曾尝试着寻找叶芊芊，然而未能遂愿。
叶芊芊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故事也结束了，她微笑着放下杯子，时光不曾侵蚀她的美反而添笔徒增了这般风骨。
凌若心则陷入了沉思：
当年沈钊初见她，是多么的惊鸿一瞥啊！
“所以后来，你们再也没有见过？”
叶芊芊点了点头，站起身：
“小姑娘，谢谢你愿意倾听我的故事，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然而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看到橱窗外一位老先生在望着她。
凌若心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就是这位老先生前几天来到咖啡馆，讲了一个相同的故事。只是她不知道老人的名，只知道他有位叶姓的太太。
他们就这样相望着，隔着橱窗，隔着大半个世纪的光阴，从战火纷争到太平盛世，即便海峡两岸曾是那么的遥远，这一刻都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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