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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是别人的狐狸


让丁零没想到的是,她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效期这么短。

        元旦这天,丁零和程潜回那个“家”里吃了“团圆饭”。

        吴宗平的歉疚期已经过去了,她又看见了丁零,丁零背后的鞭子又活过来了。

        “最近怎么样?还是要找个稳定的工作啊。”

        丁零想想自己现在的那个“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月正常出勤连一半都够不上。她不敢看程潜,她从来没觉得这份工作是一份工作。她在求程潜给她工作的时候还没有要跟程潜怎么样的心思,那是她向人生投降后做出的决定,她过不来作为人的生活,她求人生放弃她吧。

        丁零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持续了两年,是没毕业的时候校招找的,陪室友去的招聘会,顺便面上了,就懒得再找其他工作。那两年是丁零刚刚迈入工作带给她虚假的明天会更好的希望以及同一个男朋友迁迁延延的虚假安慰维持下来的。丁零在大学时的生活就已经需要接连不断地在男人身上寻找动力维持了。性,最能简单粗暴唤起人的本能,证明人的存在。大学时候的丁零基本没有什么空窗期,分手了,就去约,约到的人成了新男友,又分手,就再约那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病了,只是觉得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像一个发霉的橘子,放在哪里都无法平静摆着,流脓流水,污染环境。她没有朋友,或者说没有能够明白她的感受的朋友。那时候的她已经没有办法好好在地上站着了,摸不到上面踩不到下面,心脏突突跳个不停,晚上睁着眼睛到天亮。只有躺着摸到另一个人的皮肤的时候,才能短暂的平静下来。毕业,工作,回老家,丁零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男朋友”。他从来不敢觉得谁是她男朋友,反正总有一天是会走的。后来毕业后跟那个人同居,那人追着她去了南方工作,又在一年后自己回了北方。那份工作的第二年,丁零常常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又像一个被放光了气的气球,在那个岗位上,仿佛一刻也待不下去。也就是在那时候,去医院看了病。

        再后来的尝试,每一个工作都撑不了几个月。丁零在最后一份工作的办公室摔了鼠标之后,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办法正常上班了。

        她也很想稳定下来啊,每次摸着被自己咬得斑驳的手臂,她都会这样想。

        “驾照考出来了吗?”

        “女人还是要自己攒钱买个房子!”

        “考个公务员也挺好的。”

        妈,我光是保持呼吸,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丁零觉得空气好像变浓稠了,她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吸进去。

        开关被掰过来了。

        她现在很需要另一个人的皮肤的温度。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窗外的风呼呼吹着。

        “一会儿去钟青那里,她自己一个人跨年,太孤单了,想找人陪陪。”坐进车子以后,程潜开口。

        丁零转过头看着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也不想发表意见,也不想问问题,只是给程潜个回应,表示一下自己听到了,可是并没有想回应的内容,于是就那么呆呆的。

        “一块儿去。”

        “哦”

        丁零把头转过来,换了方向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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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青住在一个挺高级的公寓,高级到丁零在那种地方会想把自己缩起来变透明,觉得自己放在哪都不合适的地方。

        但是她今天刚刚进入低耗电状态,没有多余的精力出一层冷汗。

        一进门就打了好几个喷嚏,没有一种香水能讨到丁零过敏性鼻炎的喜欢。

        钟青开门看见程潜后面的丁零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挂上跟先前同样的温柔给丁零拿了拖鞋。

        桌子上有红酒和两个杯子。她好像又变成发霉的了。

        钟青要去找杯子的时候被程潜制止了。

        “她酒精过敏,不喝。”不是不能喝,是不喝。

        两个人拿着酒去了阳台,丁零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她时不时会转头看一眼聊天的两个人,心脏涌起一根跳动的疼痛。然而在黑暗的背景下,这股疼痛却成了她能够切切实实握住的安全感。丁零每转头看一眼,那痛就从胃里掘着地洞蠕动到喉咙走一圈。丁零深呼吸着,品尝着内啡肽的美味。

        钟青是个书上的人,是画中的人。丹凤明眸,细眉入鬓,薄唇微启的时候,衔着什么都可以立刻拍一张海报。是小说中的女主角,知性,温柔,独立,充满艺术气息。

        同样是不上班的人,她是追寻着理想的光辉,丁零是被黑暗追着啃噬。

        电视里的人说着无聊的台词,说话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她哥和女郎一起笑着明媚的样子,窃窃私语的样子,讲到伤心处流泪和安慰的样子

        钟青哭了,梨花带雨,媚眼如丝。丁零若是个男的,此刻怕是要心碎一地,要星星也会给摘来。

        可惜丁零不是,但是程潜是。

        她看见程潜开门进来,走过来。

        “你先回去吧,她状态有点不好,我要陪陪她。”

        不方便第三个人在场的那种陪陪。

        丁零没有再抬头看他,盯着看他的那份精力在车上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已经用完了。

        “嗯。”

        丁零关了电视起身走了。

        她不想坐车,公交车和出租车都不想坐。

        她想走走,呼吸一下室外的空气,疏散一下胸□□通拥堵的那股浊气。

        塞了耳机,朝着出租屋的大体方向走着。

        已经快十二点了,大约没有几个走路的人了。丁零踩着路灯,听着耳机里缓慢的调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三点的时候,丁零已经走出了高楼林立的市中心,马路上只有偶尔的几辆车飞驰而过,人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天边有小小的烟花绽放,是郊区和村庄里的,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城市之外的节日。

        丁零低头看看手机,没有消息进来,程潜和钟青已经睡了吧!

        蓝牙耳机已经没电了,丁零觉得很困。她想打辆车,可是大街上没有。

        她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划拉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坐了多久,头垂在两膝之间,恍惚间好像睡了一会儿。

        一辆车停在了她面前的时候,丁零猛然间吓醒了,心脏瞬时揪紧,浑身僵硬,看着车门,动也不敢动。

        车窗落下来,露出的是一张有点熟悉的脸,是上次程潜带她去给过生日的朋友,代跃明。

        “妹妹,大半夜的,你怎么自己在这种地方”

        “玩太晚了,没车了。”丁零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上车,我送你回去。”

        “啊,谢谢代哥。”

        “叫我哥就行了,我跟程潜发小。”

        丁零上车才发现副驾上还有一个女孩儿。

        “我妹妹,代跃悦。”

        “啊,你好。”

        “姐姐好,我刚跟我哥去郊区放烟花了,我俩今天放了满满一后备箱。”

        “哦,那玩得挺高兴的吧!”丁零朝着热情的女孩儿挤出一个笑。

        “嗯,自己去放烟花可太爽了,比看别人放好玩。”

        “怎么不让你哥来接你。”代跃明朝反光镜看了一眼。

        “哦,他今晚有事。”丁零清了清嗓子,放出一晚上没怎么用的沙哑的嗓音。

        “嗨,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来接一下你,一个小姑娘,大冷天,大半夜的。”

        丁零没有再开口,把头靠在了车窗玻璃上,看着外面一个一个闪过去的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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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零让代跃明把她放在了离出租屋一公里远的路口,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住在哪,那是她最后的退路,最后的安全屋,她要藏起来。

        丁零以为她回来以后会把自己摔在床上睡个昏天黑地,人事不省。可是当她摔过去以后,却无比清醒。闭上眼睛就能尝到在钟青家客厅的那股喉咙里的酸涩。

        丁零翻过身,睁大眼睛,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滚下来,流到耳朵里,又湿又痒。

        她慢慢坐起来,拿过纸巾擤了擤鼻子。

        丁零自己都不禁怀疑,自己其实是不是只是矫情,什么病啊,心理问题啊之类的只是自己给自己的懒惰和懦弱找的借口。你看,每次哭,就算是觉得天塌下来了,明日没有任何出路了,嚎啕大哭了,不会超过两分钟,就会自己乖乖起来找纸巾擦鼻涕擦眼泪。然后自己坐在那里尴尬,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在装给自己看。连对自己都装啊。

        丁零下了床拉开抽屉,伸向药的手顿了一下,转向了旁边的剃须刀替换刀片。

        以前用的是当时同事给的一盒修眉刀,后来换城市那盒刀片就没带过来,来到这以后又重新买了一盒剃须刀的替换刀片。

        丁零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什么都没有。

        她关了灯,打开桌上的台灯,坐在了桌子前。

        仔细看了下,手腕上好像有浅浅的痕迹,丁零又凑近看了看,以前也没注意,也没想到会留下痕迹。挺好的,淤青啊,痕迹什么的会让她觉得安心。

        她小心地取出一个刀片,全新的,买了还没用过。慢慢把刀刃靠到左手手腕上。

        丁零的手腕很白,青的紫的血管浮在上面很清晰。丁零没有勇气去割断那些脉络,只是贴上皮肤轻轻划过去,她皱了皱眉吸了口气。很疼,刀刃走过的地方浮出一道鲜红色的细痕,极细极细,然后慢慢扩散开,她拿纸洇了下,翻过来端详着那线染在纯白色上的鲜红,很好看,很安心。

        丁零第一次做这件事的时候,得到那种强烈的安心,来自于一种迈上通向死亡之路的第一步的具体感和真实感。丁零每每在一片漆黑的状态都会想到死亡,但是那次,是她第一次,切切实实实地考察了那条退路的样貌。从此那退路不再是一个抽象的东西,而是一条能够看得见的路了。尽管在第一次试过之后,丁零就百分百确定她这辈子都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提前撤退,太疼了,一条细线都这么疼,要穿过那么多层神经细胞接触到那根深藏皮下的血管,她做不到,太疼了。但是,这条细细的线却足够暂时安抚下丁零那抖个不停的灵魂。

        丁零咬着牙皱着眉在左腕上一道一道画着,她知道无意义,但看着腕上的红线她就可以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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