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刚进入青州城西，京墨便发现，这儿同繁花似锦的城东仿佛两个不同天地。
房屋破败，杂草丛生，路上人烟稀少。
所谓的慈恩院也不过是几处连在一起的土墙砌的院子，从紧掩的破柴门门缝看进去，每个院子里都横七竖八的躺满了流民，分不出是死是活。
她走过的时候，能感觉到两边的屋子里，有不少人躲在门窗后，通过破洞悄悄看着自己。
这些苦命人大多不相信眼前的陌生女子，事实上，长期流亡的经历，让他们很难相信每一个过路的陌生人。因此即使有人生病，也不会上前搭话。
这样的情景京墨小时候随爹爹见过不少，只是如今再次见到，心境已与小时候有所不同。
爹爹生前是因为每天见着这样的境况，才会放不下肩上的担子，劳心而死的吗？
五行骰里，火麒麟感应到她心情低落，懒洋洋地用意念传声安慰道：“小丫头你也不用难受，这儿虽然破败些，但好歹安全，倘若是在荒郊野岭，他们保不定就被哪儿的妖怪给吃了。”
它这话不仅没安慰到京墨，反而让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火麒麟说得没错，这些流民能活着逃到这里都已是万幸，死在路上的才是大数。
这时，三辆马车成群结队从她身旁缓缓驶过，却忽然停在了不远处。
从中间那辆走下一人，正是之前遇见的丫鬟画歌，她快步朝京墨走来，开朗地笑着说道：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走，这儿鱼龙混杂的也不怕危险？”
说着便热情地过来邀请京墨一同坐车，京墨正要拒绝，马车上一只玉手掀开车帘，里面人正是方才那胡小姐。
胡柔止朝京墨温婉一笑，柔声道：“这位姑娘，你可是要行医？我们这会儿正要去寺里施粥，你不如随我们一道去，那儿应该有人需要郎中。”
京墨低头一想，自己在这晃荡半天，连个搭话的人都没有。不如跟着他们，也得人信任些，于是欣然接受，与那小姐丫鬟同乘了一车。
车内，画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京墨，见她姿容体态比自家小姐也差不了多少，便好奇地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怎么会去做了江湖郎中？”
京墨爽快地答道：“小女薛京墨，因想悬壶济世，所以做了郎中。”
画歌见她同自己一般年纪，一副涉世未深单纯模样，却说出这样的大话，不禁捂嘴吃吃笑了起来：
“京墨姑娘好大的志向！莫不是个女神医？”
胡柔止略带责怪的看了画歌一眼，示意她有些无礼了。画歌抱歉的吐了吐舌头。
胡柔止微笑道：“近年大渊天灾不断，好几处地方都发生了饥荒，如今连青州城内都出现了不少难民。百姓疾苦，能有京墨姑娘这样以扶危济困为己任的女子，实在是大渊之幸，柔止自叹不如。”
画歌见自家小姐贬低了自己，赶忙护主嘴快道：
“我们小姐也经常施粥布钱，整个青州没有不称赞人品的。怪只怪那皇帝为了给美人治病，到处占人田地……”
“放肆！朝廷岂是你能妄议的？”
胡柔止眼看她口无遮拦，忽然厉声打断，吓得画歌赶紧捂住了嘴，委屈的不敢言语。
“画歌见识浅，不懂事，方才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事寻常百姓说说还好，可她是胡家的丫鬟，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了，保不定就会被拿来大做文章。
京墨看着胡柔止恳切地眼神，爽朗一笑，“放心，我这人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记不得事的。”
马车平稳的行驶了一段后，开始颠簸了起来。画歌忙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小姐，我们到了！”
京墨也顺着缝隙看去，只见前方绿树掩映中，有一座白墙青瓦的古寺，寺门外早有人架起了粥棚，一众衣衫褴褛的百姓捧着形形色色的“碗”，排队等着施粥。
马车停下来，一个穿戴整齐的小厮立马迎上来，等画歌撩开帘子出去，便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一个个扶她们下来。
“这里有小的们看着就好了，山高路不平地，大小姐何必亲自来。”
画歌想来与那小厮相熟，朝他做了个鬼脸，打趣道：“不来亲自盯着你，怕你不好好办事！”
柔止最后下了马车，亲和地笑道：“别听她胡说。我看家里还有些多余的棉被衣服之类，便想着一并送来。路上还买了些药材，待会儿你们帮我送去寺里。”
那小厮拱手唱了个惹，便招呼了几人去搬东西了。
京墨见寺门前写了“灵恩寺”三个描金字，想起长青说过，苏合如今就住在这里的藏经阁中。
她呆呆地抬头看着这古寺，心里忍不住悸动，即使知道苏合现在不在里面，仍止不住想进去看一看，于是告别了柔止和画歌，朝寺内走去。
寺庙并不大，她一路问了过去，只见三层高的经楼旁，有一座古朴的月洞门，从外向里窥去，能看见一片开得正盛的红梅。
和初见苏合时的那片红梅一样。
京墨走进院子，只见院子的西边角落，高低错落的花枝下有张石桌，石桌上不知谁放着一个小炉子，温火正熬着药汤，药香很淡。
东边是个三开间的青瓦房，窗户上糊着新纸，朴素而雅致。
京墨推开房门，便骤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草木香，曾经她总能在苏合身上闻到这种淡淡地味道。
她的眼睛扫过房内的一应陈设，朴素却整齐干净，墙边架子上整整齐齐的摆满了各种古籍，床边挂着一把玄铁剑，剑柄的位置被磨得褪了色。
原来这些年，他开始练了剑。
忽然，京墨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心里生出种预感，急着跑窗前探看，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心脏不禁漏跳了一拍。
苏合穿着一身宽松的鸦青色长袍，一头青丝半束，手执着一卷书籍，悄然走进了院子。他缓缓行至石桌旁坐下，眼睛始终没离开书页。
他自幼病弱，在红梅印衬下显得脸色愈发苍白，此时额间几缕碎发散落，多了几分萧索落寞。
那张摄人心魄的脸，比小时候多了几分成熟内敛，轮廓如琢如磨。读书时眼眸低垂，纤长的睫毛下眼神依旧清澈，略显苍白的薄唇紧抿，显得倔强而清冷。
他好像与小时候一样，却又与小时候不同了。
京墨呆立在那儿，仿佛能看到风吹过他的发丝，能听到他翻书页的声音。
她忘了自己该做些什么，忘了过了多久，就静静待在窗前看着他。直到苏合放下书卷，起身拿药时，抬头忽然看见了她。
苏合拿起药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呆呆地看着窗内人，渐渐蹙眉，仿佛在看着一个触碰不到的幻影。
京墨朝他甜甜一笑，如同小时候一样，轻轻说道，“苏合，我回来了。”
苏合默默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京墨赶紧跑向他，脸上止不住笑意，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明亮了许多，
“苏合，我回来了。”
苏合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和记忆里小时候的她重合，似乎这七年才是一场梦，她从未离开过。
可这七年不是梦。
他向来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七年前她忽然出现，像一束光恰巧不经意地照进他心里，却又紧接着毫不留情地消失了。
当年她丢下了他，就像随手丢下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甚至没有必要留下只言片语。
苏合平静地注视着京墨，良久眼底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才终于开口，轻轻问道：
“你这次打算待多久？”
京墨没有回答，一直盯着苏合的脸，发现他比初见时又苍白了几分，明显病情更重了。
她握住苏合的手，感受到指尖冰凉，蹙着眉问道，“你有照着爹爹留下的方子吃药吗？怎么看着一点也没见好？”
苏合一愣，随即淡淡苦笑，原来当年自己受伤中毒，她并不知道。
他轻轻抽身，将药罐中的药倒入盏中，淡道：“薛神医的药方千金难求，自然一直在用。不然我也熬不到现在了。”
京墨神色凝重起来。看来他的病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爹爹的方子竟一点效用都没有。
苏合见她沉默不语，又云淡风轻地问了一遍：
“这次你打算在青州待多久？”
京墨正忧心呢，听苏合这么问，脸都快皱成苦瓜了，自顾自说着，“不会待很久，可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她恨不得立即绑也要把他绑去月上谷。
苏合抬手喝药地动作一滞，眼里落寞一闪而过，又瞬间恢复了正常，笑着说道，“如此匆忙，还有劳京墨姑娘记挂着来看我了。”
京墨听出这话情绪不对，歪着头看向苏合。
他脸上一直带着淡淡地笑容，可似乎一点也不开心，还有种刻意地疏离。她心里莫名地一阵难受，比他直接不理自己还要难受。
良久，京墨缓缓走向前，轻轻牵起他衣袖，小心晃了晃，
“苏合，我当时不辞而别，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苏合愣了片刻，是啊，他生过她的气吗？
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药盏，里面黑色的药汤倒映着一小片天空。
人一旦感受过光之后，就更难忍受黑暗了。
于他而言，那束一瞬而逝的光不是救赎，而是比黑暗更深的深渊，决不能再起贪念。
他沉默良久，才淡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没有，我不会怪你。”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生过京墨的气。错的不是光，而是起了贪念的人。
京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死死抓着苏合的袖子不松手。
这时，从院外忽然又走进一人，京墨转头望去，竟是胡柔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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