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马银枪大武生

很多朋友向我推荐电影《大武生》：“是讲京剧的呀！你那么喜欢京剧，一定爱看。”殊不知，真正喜欢京剧的，很难爱看《大武生》。它只是借京剧为背景来讲述一个江湖故事，那里面的京剧，不是真正的京剧。真正的京剧武生不会以比枪斗勇来论高低，真正的京剧演员不会从观众席里翻着跟斗上台，真正的京剧化妆不是用两根指头抹蜡扦儿，真正的京剧戏迷，不会跟演员说：“我是您的忠实票友！”

        说起来有点奇怪：《大武生》的动作指导洪金宝是货真价实的武生出身，九岁坐科学艺，京剧是他本行，有他参与的电影，本不应该出现这么多关于京剧的硬伤。但是如今的娱乐圈，无事不可娱乐：青蛇爱法海，程婴不救孤，清宫皇帝阿哥个个都是武林高手，那么对于两个大武生整日只思比武撅枪，也就不必过分叫真儿。几十年来涉及京剧的影视作品，恐怕只有电影《霸王别姬》在艺术背景上下了大功夫，京剧的历史传承、剧目行当、音乐唱腔、服装道具……种种细节，无一不精，连香港明星张国荣，都提前半年开赴北京向京剧名家拜师学艺。就算是这样精雕细琢，对于京剧之美，也只能说是略窥一二，更多的内涵、底蕴，丰姿华彩，不是电影镜头可以传达。

        真正的京剧之美，要到现场体味。真正的“大武生”，只在舞台现身。日前，上海京剧院武生名家奚中路莅临大连，在宏济大舞台演出了一场《长坂坡·汉津口》，为滨城戏迷展示了当代大武生的过人风范。奚中路出身梨园世家，祖父奚啸伯为“后四大须生”之一，当年曾致书友人云：“诸孙之中唯中路是可造之材”，奚中路之天资与聪颖可见。《长坂坡》赵云属于长靠武生，并不如短打武生那样有精悍快捷令人眼花缭乱的拳脚可看，看的是气势，工架，举手投足之间的森严法度。这晚的奚中路，真如传说中的常山神将一样，初登舞台，一言未发，凛凛之威已然镇住全场；几次大开打小开打，只见他穿梭于曹八将战阵之内，神态从容，动作纹风不乱，稳健之中有力度；就算是失足陷马坑，一个朝天蹬，一个大摔叉，也都做得不疾不徐，尽现赵子龙“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的胆识与功力。

        网络时代，传媒发达，各种演出录像俯拾皆是，奚中路的《长坂坡》，以往的音像也是有的，但是只有看了现场演出，才能体味到那强大的气场和精微的细节。《长坂坡》中有几次出手动作，有扔枪，也有抛剑，要接住不难，但是要接得稳，准，不失庄严气魄，那就极考功夫。只见舞台上的奚中路，将那银枪长剑，一举一抛，从容接住，不多望一眼，不多迈一步，连枪缨剑穗甩出的弧线都那样圆整，由不得台下不来个齐声爆彩。银枪是奚中路自备，想必日常练得精熟，不知抛过几千次几万次；但是那把“青釭剑”，乃是奚帅从大连京剧院现成的道具中选来，刚刚随身，已经如自身肢体一样运用自如，这真是应了《长坂坡》的剧情：不愧子龙常山将，不仅是随身银枪所向披靡，就连刚刚抢来的青釭剑，也都能立即为他所用。

        严格说来，奚中路的演出也不能算是十全十美，或许由于《长坂坡·汉津口》前饰赵云后饰关羽，对演员的功力和体力都是极大的考验，部分唱腔听来不尽如人意。既有超群武功、又具备一条金不换的好嗓子的武生泰斗，那也是有的，例如杨小楼。《长坂坡》亦是杨小楼的代表作，舞台四十年，演出数百次，人称“活赵云”，据说只在后台一声“马来”就赢得满堂喝彩，“黑夜之间破曹阵，主公不见已天明”的唱段，处理得炉火纯青，身段之美、锣鼓之整、歌喉之亮、唱腔之足，给观众以至高享受。齐如山评价他的《长坂坡》云：“百十年来，所有演过这出戏的人，除小楼的父亲之外，可以说是没有比他好的……一出场便不紧不慢，周身雅饰，与糜夫人对白一场，于着急之中还不失大将的谨慎风度，后边大战一百单八枪，于勇武之中，还带儒将气概，这种种的情形，实非他人所及。”

        前辈风范，不复得观，每每想来，深以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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