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

花脸崔智辞职，以后看不到他的戏了。

        崔智是我在大连京剧院最早认识的几个人之一，缘起第一次看院里演出的全本大戏《猎虎记》，他和武生符鹏分饰两位主角：解珍解宝兄弟。那一次的精彩使我牢牢记住符鹏，同去的儿子牢牢记住崔智，称他为“可爱的小胖子叔叔”。小胖子叔叔相当胖，身材圆滚滚，但是身手矫健异常，每场开打都令人眼花缭乱，无论是解宝，还是《两将军》张飞，《战濮阳》典韦，《盗库银》风神……都有出色表现。《四杰村》中他演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龙套，照旧一丝不苟，跟符鹏的对打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手把子枪把子左一套右一套，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楚，观众喝彩都喝不过来了，掌声从头响到尾。

        他自己挑大梁的戏，特别突出的是《收关胜》和《钟馗嫁妹》。《收关胜》是大连京剧院精心排演的一出武戏，集中了全院精锐，众多演员大展身手，主角儿崔智尤其惊人。只见他一身硬靠，虎虎生威，不仅有繁重开打，更有高难度的台蛮：从叠在一起的两张桌子上凌空翻下来，落地还要摔一个叉。这还没完，结尾一段陷马坑的戏，有一个连续四次的摔叉，摔下跳起，摔下跳起，摔下跳起，摔下跳起，中间一点缓冲都没有的，真不知是如何练成！《钟馗嫁妹》正值他重病初愈，表现依然毫不含糊，打个朝天蹬，三起三落，稳稳当当，让人忍不住高喝一声：“好腿！”

        舞台下的小胖子，非常非常低调，与他在网上结识这么久，生活中从未说过一句话。每次去京剧院，都见他沉默地来来往往，沉默地练功，沉默地排戏，沉默地遛他心爱的大狗。网上的交流也不多，只是偶尔会看见他说又要排新戏了，要演这个，要练那个。前不久他说要排《血溅万花楼》，我连忙找了资料来看，得知又是一出高难度考功夫的武戏，兴奋不已，一直热切地期待着。期待到现在，戏还没有演，他离开了。

        上半年也有两个年轻人辞职，是一位小花脸和一位小花旦。两人也都是优秀的青年演员，各有各的拿手好戏，也都有一些计划中的新戏还没有排演，曲未终，人已散。他们走后，所有的小花脸和花旦，都由年过半百的老艺术家出演或是由其他行当反串，就算上周演出的青春版《凤还巢》，饰演小花脸的也依然是周卫兵和李印刚两位资深老师。老演员自然有老演员的精彩与老辣，但是蓦然回首，身后凋零，这么多这么久的青黄不接，还是让人忍不住地惋惜和慨叹。

        有时候自己也很茫然：为什么这些年来喜欢过那么多美好的事物，都让我心里充满温暖的享受，唯有京剧，令我在享受的同时，始终有一点焦虑，有一点凄凉，有一点患得患失的隐忧。看着舞台上的演出，经常会想到：这么精彩的好戏，什么时候能再演呢，会不会像众多京剧经典那样，由于客观条件所限，逐渐湮失，从此不能再见？杨赤院长和李萍老师这样的大角儿，都已经步入壮年，演出机会越来越少，我还能看几场他们的戏？那些年轻的弟弟妹妹们，那么优秀，那么可爱，却承担着那么多的责任那么重的压力，那么艰苦的环境那么微薄的收入，能撑多久？文化的断层，传统的缺失，体制的沉疴，时代的浮躁，无一不冲击着京剧这座孤堡，纵是鼓乐齐鸣之际，台上一片辉煌华美，也仍然遮不住前路面临的种种荆棘。

        作为戏迷，唯有祝福。经历过京剧世界的洗礼与锤炼，我相信像崔智这样的青年人，无论将来是否继续从事这项事业，都会是人生路上一个响当当的好角儿；就像京剧，既然历经二百年的沧桑而屹立不倒，至今仍然有着灿烂的光辉，迷人的风华，仍然有那么多优秀的京剧人坚守着这片阵地，仍然有那么多老戏迷和我这样的新戏迷沉醉其中，相信也一定能够从容地走下去，生存下去，成长下去。让我怀一颗平静的心，对崔智，也对京剧，送上衷心的感激与祝愿：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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