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如贺明所料一般，大抵一天的功夫，那辆货卡将白淼和水仙二人载到了南城。
下了车，白淼跌列了一下，险些站不住，一张脸色煞白无比，脸色尽是疲惫之态。
在一旁的水仙虽说底子好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整整一天她们两人窝在一堆货物之中，又在山道上被晃得七荤八素的，停车休息时她都下车吐过好几回了，也得亏小姐一门心思担心着南城的小少爷，这一路下来，除了脸上没有血色外，其他事都没有。
坐上黄包车一路驶到长歌园，白淼看着熟悉的地方，不由得鼻间一阵酸楚。园里的大管家去里头通报，她就在外头的园子里等着。路过的有几个从前认识的，纷纷过来问候着，她打起精神一一点着头寒暄，面上勉强带着一抹淡淡笑意。
“小淼。”孙侨兴一身白色连袍出现在不远处，他朝着白淼挥了挥手。
“孙大哥。”白淼唤道。直到见到了孙侨兴，她才真正露出了忧虑，眼前的人是她少有的可信之人，在他面前，她可以不需要伪装。
孙侨兴走上前，一脸歉意道：“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小奕，还累得你赶回来一趟。”
白淼摇了摇头，有些急切道：“小奕呢，找到了没有？”
孙侨兴摇了摇头：“昨日有人说在长安坊见过他，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你再等等。”
见着她脸色不太好，他又开口道：“要不要去休息一会？这一路过来吃了吗，要不要去垫垫肚子。”
“我没有胃口。”白淼轻声道，“水仙，你去后厨吃点吧，一路上累坏了。”
此刻水仙也是一脸的菜色，原本想摇头推辞，谁知肚子早已不听使唤地叫了起来，于是红着脸说道：“好，那我去去就回。”
孙侨兴将人领到台子偏房里候着，吩咐人备了些糕点过来，只可惜白淼现在什么也吃不下。他看着白淼消瘦的脸颊，当下十分心疼，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寻不到什么话头，叹了口气，无奈地坐在一旁陪她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大管家开口唤道：“大老爷，李长头派人过来了。”
孙侨兴一听喜上眉梢：“快让人进来。”
说着，门外进来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小青年，他讪讪笑着问候道：“孙老板好。”
“找着人了？”孙侨兴没理会他刻意的讨好，直接问道。
“找着了，找着了……在、在西春巷西大烟馆呢。”小青年忙不迭说道。
话音刚落，白淼腾地站了起来，许是站得急了，她眼前一阵眩晕，忙扶住了桌子。
“小淼，没事吧？”孙侨兴担忧道。
“我没事。”白淼缓了缓，低声道，“我没事，孙大哥我们去找他。”
孙侨兴点了点头，嘱咐管家给了那小青年一份赏钱，然后备车带着白淼去了西春巷。
要说南城最乌烟瘴气的地方当属这西春巷，青楼j馆、赌坊烟馆遍布，里头三教九流聚在一处，寻常人压根不往这儿走动。
白淼将手攥成拳，指节攥得发白，连同身子也开始微微颤抖。她怎么也想不到白奕竟然会去那种地方。
孙侨兴一路上都在小心翼翼察看着她的脸色，此刻有些慌张道：“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染上这个的。”
她瞧了眼孙侨兴手足无措的样子，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这才哑然道：“不怪你孙大哥……是我不好，没教好弟弟。爹娘若泉下有知，怕是要责怪我的。”
“这也不能怪你，小奕他年纪还小，性子单纯，容易遭人骗的。”孙侨兴叹了口气，喃声道。
二人到了西大烟馆，李长头早候在门口接应，等人来了径直领着往馆内深处去了，在角落里寻到了正躺在木塌上颤巍巍裹着烟膏的白奕。
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这孩子已经瘦得有些脱了相，那深凹的眼眶和苍白的唇色落在白淼眼里，令她忍不住掩唇闭目，泪水就从眼眶落下来。
“白奕，你怎么在这儿抽大烟呢！”孙侨兴推了推鼻尖上的眼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见白奕无动于衷，他上前狠狠拽过白奕手中的烟杆子，愤声道，“你姐回来看你了，还不起来！”
白奕正抽着大烟□□，冷不丁地手中烟杆子不见了，顿时心头腾起一股火，嚷嚷道：“是谁抢我烟杆子！”
他抬头一瞧，竟然是孙侨兴站在面前，不由得一惊：“孙大哥……”
“你这混小子。”孙侨兴斯文的脸上露出一抹失望。
白奕还未缓过神来，紧接着往孙侨兴身侧一瞧，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道纤瘦的人影，颤声道：“姐姐？”
啪——
一声清脆的掌声在白奕耳边响起，他的头重重一偏，一股火辣辣的痛感在脸颊上慢慢浮起，白奕感觉自己清醒了许多，再次看向面前的女人，果真是他的姐姐！只是此刻姐姐的脸上挂满了泪珠，神情更是写满了痛心和失望。
白淼看着榻上呆滞的青年，她颤着声一字一句道：“白奕，你对得起爹和娘吗……”话说完时，她的脸色苍白无比，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随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白淼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床上。她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面前的地面上跪着一个人，宽大的素袍裹着消瘦嶙峋的身板，显得极不合身。
见她醒过来，跪着的青年向前挪了几步，欣喜道：“姐！”
白淼默默转回头，不想理会面前的青年，烟馆里的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她阖上眼一滴清泪缓缓从眼角滑落。
白奕见状，忍不住失声痛哭：“姐，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爹娘！姐，你打我吧……”
她任由白奕在床前大哭着，甚至不忍心看他那因染上烟瘾而瘦骨如柴的模样。这让她不由得想到了她爹白丛简临死前的模样，那位曾经在南城受人尊敬的先生，临走时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桌案上的墨玉烟杆砸向地面，随后痴痴望着窗前海棠说了最后一句话：“秋娘，是我对不起你，我没能照顾好淼儿和奕儿，没能照顾好自己……”
“姐，你说句话吧，你这样我害怕。”白奕渐渐停下了哭声，抽泣着靠在床沿上，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白淼的袖子。
她这才轻轻叹了口郁气，转过头来，寒声道：“你忘了爹临终前的嘱咐了吗？”
白奕露出羞愧之色，低声道：“没忘……”
怎么可能忘呢，曾经在他眼中魁梧高大的父亲最后缩在那一方木塌上，脸颊凹陷，面色青灰地嘱咐他们：“是爹错了，爹不该去碰那东西，害得家中败落至此，爹愧对祖宗，愧对你们娘，大烟害人，日后莫碰那东西啊……”
他神情懊悔至极，急切地向着白淼解释着：“我不想碰的，我一直都没忘记爹的话，是郑海他、他硬塞给我的，我也只是想试试大烟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能把咱爹害成那样……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自己却也中招了。
郑海……
白淼脸色多了几分苍白，她从床上撑起身子，眼底划过一抹怒意。
白淼在南城没有多待几日，尽管孙侨兴热情地留她多住些时日，但她这次回来得太过突然，只是简单嘱咐了吴妈几句，让她在顺喜过来时让他替自己去百乐门请个假。
临行前，白淼带着白奕去了一趟西郊林，白奕跪在白从简和杜秋娘坟前磕头发誓着，此生再也不碰那‘鬼东西’后，她才带着水仙坐上了孙侨兴为她准备好的船舶启程回上海。
“孙大哥，这次又麻烦你了。”白淼上船前对着孙侨兴由衷感谢道。
自从家中败落之后，唯有孙侨兴对他们姐弟俩伸出了援手，他接她到长歌园唱点曲子养家糊口，可每月月钱总比别人多上几大元，他从不让园子里的客人欺悔她，甚至连同她的家人一并善待。
孙侨兴推了推眼镜，淡笑起来，一脸的书卷气。
“别说客气话，我早把你当成自家妹子看待，小奕也如同我亲弟弟似的。你安心去吧，我会将他照顾好的。”
白淼点了点头，上了船，回身朝他挥了挥手。
孙侨兴站在码头朝她亦挥了挥，随后女子入了船舱，落下帘子，船夫吆喝了一声便开了船。
那日天朗气清，微风拂面，他在那儿站了许久，目送船舶渐行渐远。离开时，他掩下眼底的炽热爱慕，恢复了往日的恬淡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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