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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了前缘(四)


凌渊陷入回忆,沉定良久。终于,他长长叹一口气,娓娓道来:

        “那是第八届云台论武前,吾练功至瓶颈之期,心中不堪师门重托,自认难以担任太和掌门之位,便在师父传位之前偷偷下山,将自己放逐天涯。在此期间结识了金剑山庄的金小姐,承蒙厚爱,去其家中做客。老庄主与金小姐皆属意吾入赘金家,可吾是个出家道士,又肩负师门传承的重担,虽与金小姐两情相悦,终是选择了承担一门之责,便要告辞。”

        “老庄主老谋深算,知吾不肯还俗,便在离别宴席时向吾下了迷药。”他苦笑一声,“那一纸定亲契约,便在吾神志不清时胡乱写下了。清醒后吾震惊不已,因契约内容实属荒唐,竟将本门传世之剑——葆光剑,说成是金家的宝物,而吾拥有葆光剑,竟非师父所传,而是金家所赠。葆光剑久藏于紫霄峰密室,近百年不曾现世,老庄主非要说成是金家的,吾真没一点法子。”

        神娲宫众女使听罢,纷纷仰天大笑,霎时如有魔音呜咽萦绕。

        ——金魇夫人曾有言:此老贼惯会颠倒黑白,必不会承认定亲契约之事,左不过说是被逼所写、被骗所写一类的鬼话。尔等若听他说出这番言论,便使劲全力大笑,笑到老贼心中发憷为止。琯儿,这时你再将他所不知的那件证据抛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呵,他不是爱说谎么?我便要他当众撒谎,再一举揭破他的谎言,这才叫丑态毕现,哈哈哈哈……

        神娲宫众女笑得诡异,不知凌渊有无胆怯,其余诸人倒是听得心头发慌。只见金琯拊掌嗤笑,连道“精彩、精彩”,昂头将凌渊盯了许久,似已活剐了他。

        戴斗笠男子再叹:妖精的眼珠。

        她语气阴阳:“道长每一句狡辩的话,皆不出我娘所料,真不枉你们相爱一场。”顿一顿,“可你不知——金剑山庄虽毁,兵器宝册还在,葆光剑乃我金家先祖越洋所购,传承三代到了我外公手中,此间种种全有记载,你抵赖不得。”

        她摊开手掌,身后女使呈来一本暗红册书,封皮上的金字已斑驳脱落,依稀可见“金剑山庄神兵利器宝册”十字。

        “老贼,要我拿给这些人看看么?”

        她虚翻开几页,端详着凌渊脸色,似有意折磨一般。老八舌等好事者早已按捺不住,凑到她身后,伸长了脖子窥探。只见宝册上绘有每一件兵器的详图,细致到剑尖纹路;图侧一一记载了兵器的来由、传承,有的甚至印有官府红章,乃国库之宝。

        这一出直击要害,凌渊百口莫辩。戴斗笠男子与白满川交换眼神,俱缄口不言。敖霜等人见白满川未发话,便也不好开口,这“风头”无人敢出。揭谛海岸陷入一阵漫长死寂,唯白浪不断涌上沙滩,传来海洋深处的呼啸。

        凌渊面色微动,从平淡渐向悲哀。

        “千错万错,心恋红尘最错;一时贪欢,铸成大错;师门蒙冤,错上加错!金夫人筹划二十年之久,铸成吾今日冤案,吾无从辩驳,惟一死以证清白!”

        此言一出,哗然一片。

        金琯怒道:“老贼,你要死便死,葆光剑还来!”

        凌渊轻轻摇首:“吾既自尽以证清白,若葆光剑还要落入贼人手中,岂非太和派千古罪人也!金夫人她不肯放过葆光剑,未免吾身后神娲宫与太和派纷争不休,这柄剑——便不送回紫霄峰,而是交由吾挚友‘绝爱’收存。”他望一眼石崖底众人,“不知谁肯担此重任,替吾将葆光交与绝爱?”

        许多江湖人士听都没听过此人,便向最见多识广的老八舌打听。老八舌得意捻须,道来:

        “那‘绝爱’是个断情断爱的瘸子,居于蜀北七绝桥上,是天下一等一的怪人。七绝桥顾名思义,有七座桥,每座桥上都住了一个断绝七情的人。此七人武功高强,身世神秘,从不离开各自的桥。自然,也从没有人能上得他们的桥。”

        老八舌灵光一闪,忽向白满川问:“白公子!你那好表弟沈清酒,老夫听闻他可是当世唯一与绝爱有过交情的人!今日他可曾来?”

        ——“他”正与凌渊对望,是那个戴斗笠的青衣男子。

        凌渊读懂他眼神,振袖将葆光剑掷下。金琯立即飞身抢夺,可那剑被凌渊施了内劲,将她震开,斗笠男子一伸臂,葆光剑便稳稳落在了他手中。他抱拳向凌渊:“晚辈必不负道长嘱托。”

        诸事已有着落,凌渊凝视金琯,眼底哀伤一片。“女娃,你受她欺骗利用,可怜可叹。今日我自尽以后,各位江湖同道切不可为难这一众神娲宫女子,任她们行去!传话紫霄峰,我太和派决不许因此与神娲宫结仇,便让这剪不断理还乱旧事随吾今日之死而永埋深海,恩恩怨怨就此了结。吾无恨而终。”

        这是何等广阔的胸襟?众人听罢,无不为凌渊之仁厚而感动,或紧绷全身,或抬袖拭泪。

        众目睽睽之下,凌渊缓缓张开双臂,任由海风将黑白道袍吹散吹高,大笑着,从石崖顶猛然栽向白浪咆哮的大海中。

        一声巨响将他永远淹没。一代高手,就此长逝。

        神娲宫众女蜂拥到海岸边张望,欲确认凌渊之死。只有金琯僵立原地,拳头攥得太紧,手心被指甲掐出深印——

        老贼甚毒辣!人虽死了,却留“清白”在人间!金魇夫人所求,是他名誉扫地,是太和派遭武林唾弃,让他一辈子心血付诸东流。谁知凌渊这一跃——釜底抽薪,以性命换了太和派的刚正清名、以及神娲宫毒心陷害的恶名,反将一军,置神娲宫于逼死泰斗之地,还假装大方让江湖人不要找神娲宫的麻烦。心计之深,叹为观止。

        揭谛海沉剑这场仗,她输得惨烈。

        金魇夫人要她完成两件事:一是让凌渊臭名昭著,二是夺回祖传葆光剑。第一件事她办砸了,这第二件事绝不能失败,否则……否则……

        话说那青纱衣男子接下了葆光剑,顿时成为众人焦点。金琯向黄沙滩上掷落一鞭,以此为信号,四十四银骑自十里翠林中策马冲出,气势奔腾,迅速将众人围困在原地。其余女使亦回到石崖底下,抽出剑拦住众人。

        金琯盯着青衣男子——她已认出这是昨日客栈与自己争夺梅花枝的麻子脸,冷硬说道:

        “我只要葆光剑,你若不想连累其他人,将剑拿来。”

        青衣男子道:“你有本事,自己来拿。若没那本事,求哥哥——哥哥也不给。”说罢腾空一跃,踩过老八舌等人肩头,落在了四十四银骑围圈之外,高举葆光剑,向金琯喊道,“坏丫头,自己来拿!”

        金琯恼他已久,当即扬起长鞭向他打去,那青衣男子左闪右躲,身躯灵活至极,竟无一鞭落他身上。他斗笠压得极低,此刻故意抬起下巴颏,给金琯看清楚自己嘴边的笑,大声道:“就这点本事?瞎子可都比你打得准呢,哈哈哈。”

        笑音未落,又几鞭接连袭来,抽得海沙溅起如雾。金琯寻隙看向手下青轲,又盯一眼男人手中的剑,青轲会意,瞄准男人执剑的手腕,倏地射出几枚毒球。

        青衣男子感出暗器袭来,脚下躲着金琯的鞭子,手上舞起剑鞘格挡毒球。此时金琯飞快调转鞭尾,只见一条鳞片闪闪的、毒蛇般扭动的鞭尾,由下至上逆扫而来,青衣男子来不及招架,匆匆后仰躲避,腰身近乎平行于地,却仍是被那鞭尾甩到面上。

        他敏捷侧首,鞭尾将将擦过鼻尖,一刹将他斗笠掀翻空中。他惊然回首,一整张脸暴露在众人眼前,一袭青纱衣风中狂抖,飘荡在他容颜前,欲说还休。周遭霎时安静如烟,海鸟窥其貌而驻足,浪潮睹其风华而退却。

        半晌过去,方有人嘴巴打颤,呼出他名:

        “沈……沈清酒……”

        目睹他容貌那刻,无人怀疑,世间惟这张脸担得起那些传闻——沈泽山庄少庄主,人称“酒痴公子”,风华绝代,貌美无双。坊间秘传,尤其一副好腰,可称江湖第一宝:

        他路过了洛阳,翌日全洛阳的秦楼女子都声称与他共度春宵;

        他路过了金陵,当晚全金陵的楚馆姑娘集体失身;

        他留宿在扬州,江南三千妓院如遭强盗,姑娘们酥倒拒客,皆怨他昨夜神勇……

        有人算过,沈清酒一夜起码糟蹋一百个姑娘。

        确实是——好腰!

        其人貌美而不避嫌,好与姑娘们琴棋书画饮酒作乐,且来者不拒,性情颇为和善。江南女子对于沈清酒,皆以结识为喜,欢爱为荣,与其春宵一度的□□陡然身价倍增,人人追逐其浮名,如趋奇货。

        老八舌向“麻脸”与金琯秘言的沈清酒轶事,便是那“一夜百次郎”之说。如今在这石崖底下,最为尴尬的,便也是老八舌。时运不济,他所毁谤的两个家大势大的人,竟都在现场,且亲耳聆听了那些个妄言,这可吓得他魂飞魄散。

        而此时此刻,金琯没心思记起那些过节,眼里只有沈清酒手上的葆光剑。二人从揭谛海岸一路打斗至十里翠林,近海树木大多不高,两人追逐时如行翠浪之中,群叶翻涌起伏。

        蛇鳞鞭一甩,在树身留下深深白痕。树皮飞溅,划破沈清酒右脸,瞬间血涌而出,流经他唇角。沈清酒舌尖一卷,尝到自己血腥味,霍然停步。

        “毁人相貌堪称无耻,你无耻。”

        金琯顺势而下,嘤咛一声:“你欺负我!”

        她本生得清冷孤傲,是个十足的冰美人模样,此时撒起娇来,却平添几分可爱。唇瓣努起,如一朵湿润红梅。

        沈清酒走近几步:“你才欺负我。是谁搏命似的要抢我手里这剑?你若不夺剑,就这样乖乖的,我认你做个好妹妹,如何?”

        金琯心中鄙夷,冷道:“怎样的好妹妹?床上陪你玩的妹妹么?”

        他不动声色再近几步,也不恼,直至与金琯只一臂之隔。他左手拎葆光剑,右手撑在金琯身后的树上,竹青纱广袖不时被风扫上她脸颊,更映得她容色清冷。

        沈清酒盯着她黄金面具下的一双眼,似想看透什么。金琯抬脸回视,挂出妩媚的笑容。

        沈清酒一愣。

        金琯弃了蛇鳞鞭,腾出双手捧住他脸膛,左手抚净他嘴角血迹,轻轻向他下颌吻去……一枚藏在她舌底的毒针骤然刺出!

        沈清酒猛然退身,却为时已晚,脖间被针尖划出一条红丝般伤口。他背靠树干缓缓倒下,似经受着痛苦:“妖女,你色|诱我?”

        金琯居高临下,调弄般捏起他下巴,左看右看。最后讥笑道:“皮囊是昙花一现的幻象,你入我幻,是你的劫。”

        沈清酒轻笑:“是么?入你的幻……我自小被养在无量寺,诵读佛经无数,你讲的这佛理,我岂未勘破?”

        他拨开金琯手腕,轻松如掸走一片尘;他点住她锁骨下穴道,如敲了一声木鱼;眨眼之间,他已从树下站起身。

        “不可能……不可能……”金琯僵念道,“婆娑神水,见血封喉,你怎会……”

        他要么同她一样,时常吃着婆娑神水的解药,早已耐受此毒;要么,便是体内有更厉害的毒,可溶解婆娑神水之毒。婆娑神水之上,惟有一个……情蚕蛊,可此毒早已失传数十年,他不可能患得此毒,仍安然无恙。

        她抬眼一视,沈清酒也正笑看着她,说道:“十宫主,这穴道点得不深,两个时辰后自解。在下先行一步,若有缘,七绝桥上再会。”

        当着她的面,轻晃晃抽出葆光剑,剑光霎时映满她一张脸。天色本晴朗,葆光剑一亮,便衬得天昏晦暗,万物无光。

        沈清酒叹道:“真是一把好剑!可惜十宫主得不到它。”

        说罢还剑入鞘,扬长而去,一身青纱衣飘飘荡荡,如青烟盘旋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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