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七夕夜
宣德门位于十里长街跟御街交界的丁字路口，门前摆着一棵赤金打造的花树，树上满挂百盏宫灯，每盏灯下拖了一张写有灯谜的红笺。
花灯树缓缓旋转，站在原地就可以观灯。
青元透过白纱往外看。
楚莲戏谑道：“雾里看花，当心坏了眼睛。”
青元颇具胆色地白了他一眼。她今夜带着帷帽，帽檐四周垂着长长的白纱，不用担心被楚莲发现。
宣德门前人流如梭，只寥寥几人戴着帷帽。头戴帷帽乃前朝旧俗，本朝少有人遵守。青元作此打扮并非自矜，而是为了不教人认出她来。她与楚荷身形相仿，身边又跟着楚莲，外人不知道内情，极有可能误会她的身份。
不过，看灯谜确实不方便。
“枇杷念给我听。”青元闷声道。
楚莲随手执起一张红笺，朗声道：“车。打一中药名。”
青元指着另外一盏别致的兔子宫灯道：“猜这个。”
楚莲唇角一勾，声音颇具玩味地道：“你该不会猜不出来吧。”
青元一听，鼓着脸颊吐出两个字：“莲心。”又把头转过来面向楚莲，笑说，“正好适合莲表哥。”
这是说他缺心眼，还是没良心？
楚莲心下好笑，抬手执起兔子灯下的谜笺，吟道：“莫嫌雪压低头，红日归时，即冲霄汉；莫道土埋节短，青尖露后，立刺苍穹。”
青元略一思索，答了上来：“竹子。”
守灯人取下宫灯递了过来，青元得了想要的花灯不想再猜，楚莲猜了几盏便失了兴致。
整条御街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一盏盏花灯从街头延绵到街尾，流光溢彩，火树银花。一群群少男少女，时而欣赏走马灯上的故事画，时而拿根糖葫芦吃个新鲜，时而又去解珍珑棋局，欢声笑语，熙熙攘攘。
御街自宣德门起，穿过玄武门，直至南熏门。南熏门是外城门，离得越近越杂乱，也越喧嚣。
本朝实行宵禁令：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开禁通行。
遇上七夕、中元、中秋这类佳节才允许通宵达旦，但是夜里只开内城门，不开外城门。唯有上元佳节这一天，不仅免了宵禁令，还能去外城河放河灯。
一年多少节日都是有数的，摆夜市的机会显然不多。与内城的典雅相比，外城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街市上人山人海，吆喝声此起彼伏。
有售卖胭脂水粉豆娘簪儿的，有摆摊卖画儿写对联的，有舞狮杂耍踩高跷儿的。卖刺绣织品的有，卖花鸟虫鱼的有，卖冰酪糖水的有。算命的、吹糖人的、弄皮影戏的，无所不有。
马车过了玄武门，便寸步难行。青元弃车，楚莲弃马，二人带着婢女仆从一路往南逛。
青元站在一条长凳子上招呼楚莲，眉眼弯弯道：“莲表哥快过来，我请你吃臭豆腐。”
楚莲眉心跳了跳，脚步缓缓地挪了过去，脸色怪异地坐上松木长板凳。
这一处小摊十分简陋，连个棚子都没有，只在路边摆了两张桌子并八条板凳。要不是他们人多，还得跟平头百姓挤在一起。桌子被擦得油光水亮，就是不知道这油是刷的桐油，还是臭豆腐洒出来的油。
青元瞧着楚莲的臭脸，心情分外愉悦。
楚莲自小的修养教他没法子接受臭豆腐这一类的食物，不是嫌弃这些民间饮食，就是觉得不怎么干净。
但，成也修养，败也修养。
别人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食物，绝不能一口都不吃。
两份臭豆腐很快被端了上来。
他伸手去取筷子，才发现桌上只有一筒竹签子，斜睨一眼，学着那人拿起一根签子扎豆腐来吃。
青元偷瞄一眼，只见楚莲闭着双眼将豆腐往嘴里送，那表情，简直就是四个字——似死如归。
楚莲屏息吞完一块，立马放下竹签。
青元一本正经道：“我娘亲说过，浪费食物会被雷公打死。我娘亲算是莲表哥的长辈，莲表哥不能不敬。”
楚莲目瞪口呆，半晌方道：“你不会在骗——”
青元抬起一掌拍在桌子上，气呼呼地道：“骗人何必打着长辈的幌子，就算我年纪小，也知道不能行此不孝之事。”
楚莲眉心瞬间皱成一个清晰的川字，动作僵硬地吞完了剩下的五块豆腐，脸都变绿了。
青元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抬手指了指面前的豆腐，笑盈盈地对枇杷道：“枇杷，这个赏你了。”
楚莲头一扭，眼一瞪，中气十足地吼道：“你娘不是说浪费食物会被雷公打死！”
青元不慌不忙地笑一笑：“我没有浪费啊，食物是拿来吃的，被谁吃都一样。”
桃花眼里充满毫不掩饰的快意。
她笑得娇艳绚丽，如同一株粉色无尽夏，惊艳了盛夏光年。
有人的心陡然漏跳了一拍。
一道闪光划破天际，一声炸雷惊得地动山摇。顷刻间，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宛如千万支利箭，猛烈攻向地面。
雨水来得很急，转瞬扫湿青元的头发，水珠顺着额前的碎发骨碌一下滑进桃花眼，登时模糊了视线。
楚莲一把抓起帷帽盖在她头上，半扶半抱着人避到了街边的小店。
又听见一声长嘶，不知道是谁家的马车失了控，竟在街上狂奔起来。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路边的小摊被马蹄掀翻，东西滚得到处都是。路人踉踉跄跄地四处躲闪，推搡之间，有人摔倒在地，有人一脚踩去，一阵鬼哭狼嚎，凄惨无比。
青元哪里见过这番场面，吓得连连往楚莲身后躲。
淡淡的竹叶清香萦绕鼻尖，心猿意马，恍然如梦。
小店老板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些个庙会灯会的哪年不出点事儿，今天这场雨一下，倒是免了走水之祸。小姐衣裳都湿了，要不要换一身？本店有刚做好的成衣，可以现改，保证合身。”
青元抬头打量起四周。
货架上摆满了各色布料，绫罗绸缎也有，大多数是便宜布料。若是换作平时，就算是府里的丫鬟也不会穿这儿做的衣裳，眼下不得不当作权宜之计。
店子并不大，只有一间更衣室。这会子也不讲究主仆之分了，跟来的婢女仆妇一道进去换衣裳。至于楚莲和那几个小厮更加省事，在店子里拉一道帘子就解决了。
等她出来的时候，楚莲忍不住笑出了声。
青元上前屈膝行了一礼，微笑道：“少爷好，多谢少爷给我买衣裳，少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身上的这套成衣肯定是做给哪家丫鬟的，再加上今日梳的是双平髻，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小丫鬟的模样。
楚莲解下腰间的钱袋扔了过来，呵呵笑道：“帮你家少爷付钱去。”
老板果然报了高价。
成衣店一般没有现成的衣服买，需要提前订做。他们这一行人穿的应当是别人订做的衣裳，端看是客人过期未取，还是老板见利忘义。
当然，付了钱有付钱的好处，老板搬来几条长板凳给他们坐。
在巡检司的指挥下，街上的混乱局面总算得到缓解。人群逐渐疏散开来，但是大雨仍然如瓢泼般地往下浇。
一行人只能待在成衣店里等候马车过来，似这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好不容易暂息片刻的街道再次车马喧嚣。
“你！”
一个红衣丫鬟手指着青元毫不客气地说了这么一个字，见她抬头看过来，得意地点了下头，尖声道：“就是你，还不快给我们姑娘让座！”
青元瞄了一眼她身后，没有瞧见哪一位姑娘。
书香见她仍然坐得四平八稳，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丢在地上，目光不屑道：“我们姑娘赏你的。”
青元一句话不说，只拿眼神示意枇杷。
枇杷从怀里抓出几个金锞子扔在地上，厉声喝道：“我赏你的，还不快滚出去！”
书香脸上白了不过一瞬，立马又抖了起来：“我们姑娘可是太子殿下的表妹，识相地赶紧让座。”
敢称太子表妹的除了楚荷，只有忠勇公府宋家的姑娘。宋时娴那么个性子，身边的丫鬟断不会如此无礼。
“扔出去！”
在忍气吞声和快意恩仇之间，青元选择了后者。楚莲要是不在这里，说不定真得忍了，既然能够借势，干嘛不借。
然后枇杷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做“扔出去”。
公主府的下人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暗中反思自己有没有得罪过枇杷姑娘。
宋时雅坐在马车里心烦意乱。
七夕庙会每年都是那些花样，她早就看腻了。听说定国公世子不去参加七夕夜宴，就想来御街上碰碰运气。运气也不差，在玄武门前就发现了楚家马车。奈何人多，车马难行。偏偏遇上雷电惊了马，好不容易安抚住马匹，马车走到半路又坏了。街边的小店子人满为患，只有一间成衣店看着还算空荡，勉强能够坐人。她打发书香过去清场，也不知道她办得怎么样。
宋时雅撩开车帘子往外看，只见书香“啊”地一声从店里飞了出来，“啪”地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书香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一骨碌翻身爬起来，想要进马车里告状。
宋时雅嫌恶地皱着眉头：“别过来！”
书香脸上一僵，很快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满身的脏污，心中更觉气愤，站在马车外大声喊道：“这家店子里的人连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里，姑娘定要狠狠地惩戒他们，帮太子殿下出口气。”
枇杷站在门口听着她胡说八道，脸上冷笑不已，见马车里的小姐果真脸色铁青地走了过来，连忙给青元打眼色。
青元赶紧跑到楚莲身后乖巧地站定，不顾他耐人寻味的眼神，恭顺地低着头装起了小丫鬟。
宋时雅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目光冷冷地环视一圈，忽见最里边坐着的一人似曾相似，脸色变了一变。等她看清楚是何人之后，整个人立马换了一副画风。
只见她双手交汇笼在袖中，露出一个多一分显谄媚、少一分又嫌寡淡的笑容，衣袂翩翩地走上前来见礼：“莲表哥——”
娇滴滴的尾音还没来得及上扬，楚莲冷声打断：“谁是你表哥！”
要论表哥，楚家三夫人所出的楚菱才是宋时雅的正经表哥。至于太子殿下，他已经认了皇后为母，宋家那边在礼法上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楚莲不认这个宋家表妹谈不上错，最多教人觉得不通人情。
宋时雅面上一慌，心下一乱，嘴上竟然胡说八道起来：“我知道莲表哥因为大哥娶了大嫂的事情迁怒于我，但是那些跟我没有关系，莲表哥你不能……”
凤眸散发出阵阵寒光，直直逼视宋时雅。
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低下头滴了两滴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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