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狐丘老师
鲟鱼啊
回去
回到你们的故乡去
带着记忆
带着伙伴
带着你们的一生
带着所有生灵的爱与恨
回去
……
“在这晚餐里，人类只是调味料，当不了主菜的。”
名为张安生的少年回忆着老师的话。
此刻，他在学校里时而疾走几步，时而猫着腰躲在转角处，像是极力回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不敢发出多太大的声响。
左手已经受伤，自上而下，绽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右手握着半截断刀，这是值班教授放在办公室的藏品，已经被自己弄坏了。
准确点来说——
是被那个看不见的敌人弄坏了。
希望教授不要怪自己。
至少，这一次不要怪自己。
周围很安静，从右眼传来的监控可以推测怪物不在附近。
他又蹑手蹑脚走了几步，尽可能让自己背靠着墙。
瞥了一眼那半截沾血的刀身。
花纹沿着刀脊向两边散开，飘逸灵动，只是现在像被啃了一口的孔雀尾巴。
这是羽毛纹大马士革，新世纪的人仿造旧世纪东亚大陆的兵器打造，是限定级的收藏品。
除了好看，还是好看。
其余的并没有什么用。
至少现在没用。
现在最重要的是——
逃。
“网络被屏蔽了。”
“化学试剂带了。”
“学校里的安防机器人也消耗殆尽。”
“游隼局的人也因为某些状况还没有来。”
“分散突围，应该是这一次最好的方案。”
他心里整理着得到的情报，然后跑到了校园最北边角落的废弃建筑那里，沿着旧式的回旋楼梯往天台方向逃去。
“这一次，至少要看到它。”
……
…….
在学校四周的高楼上，分布着几组人员正在监视着里边发生的一切。
“是是是，客人正在进餐，我们会尽力满足祂的要求。”
一个脸上留着三道恐怖伤疤的粗壮男人，对着一个看不清的巨大身影，连续三次深深地鞠躬，像只蝼蚁一样报告着。
“是是是，已经屏蔽了周围的一切通讯，事后也会伪装成死亡美学的袭击。”
他还是鞠着躬。
这次倒像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不过这只鸵鸟还得有三个头。
“是是是，游隼局里面有我们的人，他们正在C区处理爆炸案件，不会这么快来的。”
他还是深深三次鞠躬。
之后，黑影溃散。
“狗屎！”
刀疤男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一脚踢碎了旁边的木箱子，里边的白兰地流了一地，酒香四溢，充斥着宽敞且狭窄的房间。
宽敞的是房间的大小，能容纳五十人开会；
狭窄的是刀疤男所处的地方，巨大身影溃散后变成了上百只散发着恶臭，只剩半张脸的漆黑老虎，挤满了整个房间。
刀疤男抱着头，变得十分自责：
“没办法的，没办法的，没办法的，不这么做，死的就是我们。”
忽然，他就换了一张笑脸，一边深深鞠躬，一边重复着：
“嘻嘻嘻，去深渊杀了你们……”
“杀了你们……”
“杀了你们……”
……
另外一栋大楼里的监视人员。
“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我也是人类。”
“那也只能顺从这些狗东西的要求。”
“要回答三次‘是’。”
“要鞠三次躬，90°的。”
“少一个字，不行。”
“没有直角，不行。”
“锐角，还可以。”
“隔壁组的那个你也看见了，脸上三道见骨的疤。”
“那是他鞠躬没有90°，活该。”
“活该被狗东西一爪拍飞。”
“活该半张脸不见。”
“活该！”
“狗屎！”
“猫屎！”
“乌鸦屎！”
“全都该死！”
“全都去死！”
“全都得死！”
“嘻嘻嘻……”
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用枯枝一样的双手死死按住自己黑山羊般的头颅。
他的嘴里唠叨个不停。
都是充满怨气的话。
他时而抱着头用力撞击白色的墙壁，在那上边留下一抹抹紫黑的血迹；
时而倒立，把头抛向房顶，翻身做了一个磕头的动作，又伸手把黑山羊般的头接住。
他的背后延伸出数百根扭曲诡异的黑毛羊腿，末端是条状瞳孔的山羊眼睛。
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落地玻璃窗前，盯着校园里的一切。
……
……
在一个装饰豪华的房间里。
“叫他们盯紧了，我们是应急小组，绝对不能让客人受伤了。”
西装革履，留着两撇红胡子的男人搂着一团黑泥，对着悬浮窗口在下命令。
然后他亲了亲黑泥。
“是！”
悬浮窗口传来部下们的应答声。
但他完全不理会。
过了二十几分钟。
“男爵大人，目标还剩一个。”
一个带着老鼠面罩的部下的在悬浮窗口报告着。
“我看看还剩谁，哪个大人物猜对了？”
西装男通过全息投影的屏幕，看着不远处的杀人现场。
这时他怀里的黑泥，发出亲昵的声音：
“人家也想去玩玩，但学校那种地方生命分子的浓度太高了，人家进不去。”
“闭嘴，死怪物！”
西装男180°转变了态度。
之后便不再理会黑泥，专心看向悬浮窗口。
……
……
“在这晚餐里，人类只是调味料，当不了主菜的。”
看着正在靠近的怪物，张安生再次想起了老师的话，并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可能是配菜。”
但这份幽默并不能改变自己得出的结论——
赢不了的。
即使有下一次，自己也赢不了，更逃不掉。
而且现在的处境有那么一点点糟糕。
一根有着八个长齿的金属长杆从正面贯穿了自己的腹部，钉在背后的墙壁上。
腹部主动脉、下腔静脉、髂总动脉、右肾静脉、肾上腺中动脉……全部破裂。
血液、胃液、胆汁、食物残渣在横冲直撞，搅动着已经伤痕累累的脏器。
脊髓也断裂了，下半身开始失去知觉。
生命分子依然在拼了命地修复伤口。
拟态神经执行了最后的手段，屏蔽了大部分的疼痛中枢。
瞳膜记忆体发出了休克警告，并紧急通知了联席议会的生命保卫机构。
而他仍然保留着可怜的站姿，面对眼前这个杀了全班55人的怪物，心里有些感慨：
“我是最后一个了。”
“你也喜欢把最好吃的留到最后吗？”
“我煮碗面给你吃，好不好？”
怪物正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血液浸染的地方有些褶皱，圆筒礼帽似的巨大头部连着身躯，有两米多高。
上边还有两只大象一样的耳朵，看不见嘴巴。
长短不一的四腕正向前蠕动着，另外三腕则卷着一根八齿长杆和一个克莱因瓶形状的器皿。
原本的八条腕，只剩七条了。
“还行。”
张安生心里给自己点了一个赞。
那一根被他用半截横刀给砍断了，刀上涂抹着在实验室里找到的剧毒试剂。
这是在前边十多次交锋中，他找到的唯一能够造成伤害的手段。
现在他找到第二个了——阳光，看着怪物那沾了血并逐渐裂开的皮肤，他心里确信这个推测。
张安生极力地对抗着昏厥，集中残存的意识在瞳膜记忆体上对比着海洋生物图鉴，努力在脑海里整理出有用的情报。
“小飞象章鱼。”
“这应该是最适合它的名字。”
“可惜，瞳膜记忆体依然无法判断出它的真实种类。”
“这次买的高级图像识别服务也没什么用嘛。”
“下次记得别买了。”
他想对眼前的怪物说点什么，耍点帅也好，这样死得比较有面子，说不定还能从怪物呢喃的话中套出点不一样的声音，好进行语义分析。
可他说不出话，只感到血沫涌上喉咙，猛地咳嗽一下，吐出一口混杂着大量生命分子的淤血。
“哦？”
“还挺聪明的。”
“原来你们也会下毒。”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现在，他心里仍充斥着愤怒与疑惑：
为什么是这56人？
为什么无法逃脱死亡？
为什么我一次又一次的努力都化为灰烬？
为什么狐丘老师会见死不救？
为什么......
突然，他看见了从伤口那里涌出来一团指头大小的黑亮东西，慢慢的变成了一条蝌蚪似的小鱼苗。
最后，在大脑停止运转之前，他终于听清了这个透明敌人呢喃的话——
“捕鱼咯……”
“吃鱼咯……”
……
洄游。
无尽的洄游。
……
……
生命纪元150年
10月18日
22:18
张安生回到自己的家里，发现冰箱里的肉少了许多。
已经离开一个月了，是自己忘了吗？
重新勘察了一年半以前的案发地点，也没什么收获。
把几万个小时的录像委托给专业的图像分析机构，还是没能查出点什么。
他随便吃了点东西，泡了一杯热咖啡，在书桌前整理着这几天的收获。
一些高清的照片、路人的证词、监控位置的变化，以及工作人员的记忆体备份。
“花多少钱都是没用的。”
“除非花更多的钱。”
他开玩笑般地自言自语，熟练地在记忆体里打开关于案件的资料。
观众的表情，舞台的结构，飞行的仪器，悬浮的摄影机，盛开的烟花。
看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那个少女的死状。
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东西。
那一天，演唱会结束以后，自己送了她花，还有戒指。
就在她回去拿东西的时候，倒在了血泊里。
无声无息。
好几分钟后，乐队里的人才发现了舞台中央的异状。
没有警报，瞳膜记忆体也没有通知生命保卫机构，连现场28000帧/秒的全天候监控也没能找到点什么。
在某一帧舞台是空荡荡的，下一帧她就出现在那里。
已经死掉的她……
像只蝴蝶被折断了翅膀，丢在了已经落幕的舞台上。
而张安生还傻傻地在外边等着。
作为行动派的他本来很讨厌等待，但凡事总有例外。
对于那个少女，他习惯了等待。
这一次，却等来了一个消失的微笑，一个灰暗的未来。
乐队的人报了警。
不到一分钟。
联席议会的生命保卫机构——游隼局来了，封锁了现场。
根据全天候监控，把他带回了局里。
当他看到一些片段的时候，呼喊着不可能，发了疯一样要去找她。
游隼局的人没办法，把他带到了没有呼吸的少女前。
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违背理性地越过了警卫的阻拦，冲过去，紧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少女不再是少女，成了冰冷的尸体。
少年也不再是少年，成了癫狂的怪物。
瞳膜记忆体发出了精神濒危警告，游隼局按照规定把他交给了精神保卫机构。
他在医疗舱躺了两个月才恢复过来。
接下来就是出院。
安排心理治疗。
还有继续接受调查。
他与游隼局达成了协议，把瞳膜记忆体的拷贝交给了他们。
没有本人的多重授权，任何机构也无法获取个人的记忆体资料。
这是联席议会的铁则。
少年也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跟学校请了长假。
收集海量的资料，花光积分请了私人调查机构。
可是，这并没有什么作用，连负责这一起案件的组长都被换了好几个。
在一片骂声中，局长也辞职了。
因为，那个少女是“梦魇”的主唱。
……
……
“一个诡异的，不可能的，要超越逻辑去理解的犯罪。”
张安生看了看摆放旁边的一幅没有完成的油画，思索着。
医疗舱的到达时间没问题，机器是正常的，瞳膜记忆体的录像也没问题，舞台也没问题，检查多少次都是徒劳的。
学校那边也快到期限了。
想起了许久没见的同学，也想起了那些往事。
有一次在学校的推理比赛拿了奖，自己就被班里的同学起了一个外号——
神算子。
同时他们也怂恿着自己拿这个ID去参加下一年的蝴蝶城的百年大赛。
可少女听说后，就对他说：
“安生哥哥，用着这个外号好吗？是不是跟传说中的那个人有些冲突了？”
“对哦，我也是刚刚想起，那场灾难的元凶就叫‘神算子’，那还是改一下吧，要不，你帮我改一下吧。”
“嗯，只改一个字，就叫‘卜算子’吧，用着词牌名，也好听。”
“好的，就叫‘卜算子’。”
于是，他的参赛ID变成了‘卜算子’，而且不会再改了。
他很珍惜少女给予他的一切。
即使是一个词，一句话，一个微笑，他都愿意记录在与人体共生的瞳膜记忆体里。
结果，最喜欢的人死在自己的跟前，花了一年半时间也没能查出来任何东西。
看来，自己也是个虚有其名的家伙。
欺世盗名的麦克白。
“支棱起来啊，张安生，支棱起来啊！”
他指责着自己，鼓励着自己。
信心跟篮球一样，瘪了就打打气，总能支棱起来的。
即使有时候连个打气筒都没有。
不过嘛，更多的时候——
这球本身就是漏气的。
张安生叹了口气，像个漏气的篮球，接着让智能管家打开了窗。
外边的冷风吹进来，自己多少能够冷静一下。
“喵喵。”
一只胖胖的橘猫跳了上来。
“你倒是支棱起来了，猫猫。”
他摸了摸桌面上的橘猫，表情有些落寞。
又“喵喵”几声，橘猫把爪子按在少年的手背上。
张安生意识到了什么，抱起了体重超标的橘猫，抚摸着它身上有些干枯的毛。
生命分子不会对家猫有改善，它们的寿命只有不到二十年。
这只橘猫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我倒希望你能活长一点。”
“我也希望她能……”
说到这，张安生低下头。
沉默许久。
渐渐地哽咽了起来。
“为什么……”
“漪梦，为什么。”
“为什么我就查不出来！”
“我不甘心啊！！”
少年把橘猫抱得更紧了，哭泣的声音弥漫在只有一个人的房间里。
额，只剩下他了。
没人的时候，男人也会像个小孩一样哭泣。
这种事要瞒着天，要欺着地。
要把自己藏在小小的角落里，藏在小小的哭声里。
“小子，你快勒死我了。”
橘猫说话了。
在这个时代，仿生猫是能够说话的。
可，这只不是。
这只是一只很普通的橘猫。
除了，体重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超标。
与宇宙质量相比，这种超标也不算什么。
“嗯？”
少年回过神来，一脸疑惑地与橘猫对视着。
“我好像没买过仿生猫啊，不会是猫猫被调包了吧。”
少年把橘猫摇晃了几下，左右看了看。
“别晃了。”
说罢，橘猫从少年的手上蹿出，回到书桌上，优雅地蹲着，看向眼前的少年。
“小子，听着，我不是仿生猫，也没有被人调包。”
“我家猫能说话的吗？不会因为我这一年半以来太累，导致精神出问题了吧。额，瞳膜记忆体的精神状态栏呢？”
张安生把注意力集中，还是无法看到瞳膜记忆体。
又划了划，连紧急状态也没显示。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更没发烧。
于是，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因为他确定自己的瞳膜记忆体被关闭了，没有经过自己的授权，被外源性因素关闭了。
这是连游隼局都做不到的事。
“小子，你的记忆体没有被关闭。”
“只是我花了一点小小的技巧隔离了它。”
“我不想我们的对话被外界知道，房间也被我改造了，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下。”
橘猫说完，窗关上了，空气净化系统开启。
“我还是喜欢自然风多一点。”
张安生苦笑着，他感觉自己出问题了，或者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
“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个女孩，我记得。这只猫有的记忆，我也是有的。”
橘猫接着说道：
“很漂亮的一个人，应该说你们这个时代的人都很漂亮。”
“这是生命分子的功劳。它们改造了人体的结构，使大多数人能够适应战后的时代。”
张安生解释着，同时也想到了一个小问题，试探着问道：“猫的发声器官支持人类的语言吗？”
“我改造了一些。”橘猫抖了抖爪子，看着眼前的少年，“拿个软垫给我。”
“嗯。”
少年从猫爬架那拿了一块灰色的垫，放在桌子上。
橘猫也很自然地躺在上边，悠悠然地说道：
“你的桌子有点冷。”
“这是一张老桌子，没有恒温功能的。”张安生轻轻地耸了一下肩膀。
“还有，小子，你的精神状态很糟糕。把头伸过来吧。”
“额。”不知为何，张安生很乐意听从这只橘猫的话，它给自己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一样。
他把头稍稍低下，橘猫用爪子按在上边。
“好像没什么感觉。”
猫爪松开，张安生看了看时间，已经夜里十二点了。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你可以叫我半步……算了，你还是叫我狐丘吧，如果给点面子，还可以在后面加上‘老师’两个字。”
“好的，狐丘老师。”
张安生轻松地笑着回应，好像压在自己心里的石头被抬起来许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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