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曾经，少年

和过去告别的最好方式，就是忘记过去的自己。

        温暖变得比过去安静了很多，在大人们看来，这更适合用“成熟”“长大”“懂事”来形容，在跟她稍微熟识一点的人或是知情者来看，这更像是受了父母感情不和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的表现。

        温暖却知道，自己的安静并不是出自懂事，也不是出自父母感情纠葛，而是出自一种挫败感。

        一直以来，所有人对她都太好太好了，好像全都以她为中心，无论是大舅、小舅一家，还是已经过世的温慧，甚至是很少见面的大伯一家，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韩阳阳更是她说一，他不敢说二。他们对她的好，好到她以为，她可以重要到所有人都不会离开她，也不会不顾她的意愿而彼此分开。

        但是，父母之间的争吵，和小舅一家的隔阂，韩阳阳的离开……这些事都在告诉她。

        原来，她远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重要。

        有点丢脸、有点荒唐、有点可笑。

        后来，温暖才明白，人最单纯美好的阶段不过是小时候那些年。等到长大了，所有曾经亲密的人都会渐行渐远，就像幼鸟总会离巢。

        他们曾经都是那样单纯美好、充满热爱的少年，可他们不会永远都是那样的少年。

        而那时，在上初中的温暖还并不明白。

        学校组织的课外实践活动万年不变，无非是做义工，或者参观各种场馆。

        期中考试结束后，学校以“学习科学知识，提高科学素养”的名义组织学生去参观市里刚刚翻新的科技馆。

        同学们对这种活动的兴趣并不大，毕竟他们大多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市人，要是对科学感兴趣，早在八百年前就自己去参观了，何必等到学校组织？要他们说，还不如组织去公园野餐什么的，起码自由度高一点儿。最关键的是，野餐可用不着写六百字的观后感。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次组织活动不是在周末，没占用他们的休息时间。

        班主任老张的儿子周末要上补习班，要等他把孩子送到地方才能赶过来。于是维护六班学生秩序的任务交给了他们的班委以及隔壁五班的班主任。

        班委叫伍婳。

        就像全国大多数地方的大多数班级，对于班委的人选，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选择那些既老实又学习好的人，换个词来形容就是：“书呆子”。

        伍婳也是一个书呆子，标准的学生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手上总拿着一本书，有时是语文书、有时是英语书。

        温暖跟她交流不多，她按时交作业，从未有问题，更不会惹是生非，自然没什么跟她接触的机会。印象中，班委是个还算热心的人，经常看到她给别人讲题。

        青春期的萌动，从初中就开始了。

        一般来说，进入青春期有两大体现：身体的发育和心理的发育。

        女生在此阶段一直处于领先地位，心理发育让她们开始有了在意的对象，暧昧甚至暗恋的情愫飘散四周。而身体的发育，通常是通常横向、纵向同时进行。

        伍婳也是后者当中的其中一员，或许是因为家里伙食好，也或许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又或许是因为遗传基因。伍婳横向发展得有些明显，一米六的个头，一百三十斤的体重，班里有的男生私下偷偷叫她“五花肉”。

        这种恶意的外号，故意的取笑，暗戳戳地在班里传播，甚至传到了外班，这比传播谣言更能让他们体会到快感。

        温暖想，张老师对于这些情况还不太了解，否则，他怎么会把这种任务交给伍婳，而不是体委。

        其他班队伍的队伍在下车之后很快就组织起来，只有六班零零散散，三五一群，始终站不成一队，直到五班班主任来了，队伍才勉强组织好。

        京市的四月还不是那么暖和，但伍婳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汗。因为说话声音太大，脸都红了，估计一半是累得，一半是气得。

        好在进了场馆之后就自由活动了，同学们一进去就作鸟兽散，各奔东西了。

        温暖对这种集体活动也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学校强制的话，她也不会来。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四处闲逛，二楼刚逛了一半就听见一阵喧闹声，似乎是从楼下传上来的。然后她就看到学生们往楼下冲，嘴里念叨着“出事了”。

        她低头往下一望，就看到了出事的地点，那里已经被围成了一个圈。

        处在包围圈当中的人竟然是他们班的班委，伍婳。

        人越聚越多，一群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差点把整个场馆的房顶掀翻。

        温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没多会儿，学校的老师和场馆的工作人员就都过去了。而伍婳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挥舞着手臂指着其他班的学生，不知道在说什么。五班班主任抓住她的手臂，似乎是在安抚她，但效果并不明显。

        最后，温暖看到一向文静的学习委员，使劲地挣开了老师的手，然后用力往地上扔了一样东西。

        人群顿时安静了，很快，就在老师的指挥下散去了。

        只留下伍婳站在原地，身边站着同班的几个女生，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安慰她。

        一次本该按部就班完成的课外活动，经过了这一插曲，变得不再那么一般。

        周一下午班会，老张把观后感收上来之后，就这件事做了专门的评价，对班里人无组织、无纪律，不服从班委安排一事表示了严厉批评。

        “老师，我有话想说。”站起来说话的人，正是事件的主人公——伍婳。

        在老张点头之后，她慢慢走到了讲台上，抬头扫视了一遍全班的人，然后才开口。

        “上周五，我们组织了去科技馆的活动。”

        “本来进场馆是按照班级顺序进的，但我们班最后才进去。原因不用我多说，就是因为没有人肯认真站队，轮到我们班的时候队伍还是乱的，所以我们才最后一个进去。”

        伍婳说这些话的时候，温暖一直低着头，看不见她说话时候的表情，但是听她说话的语气还算是平静。但班里其他人就不那么平静了，偷偷翻白眼，甚至小声反驳她的人不在少数，温暖的同桌王颖说了一句“矫情”。

        而伍婳对这些声音却置若罔闻，就像听不见一样。

        “科技馆在做活动，抽奖。一等奖电动吸尘器、二等奖净水机，我们每个班都分到了抽奖的机会。我去抽了，二等奖。”

        听到她说抽中奖了，班里有些人不知道具体情况的人抬头看她，像是在说：还有这事儿？

        “但是就在我要兑奖的时候，八班的班委也来了，也是来兑奖，也是二等奖。”伍婳这时只盯着教室后面的黑板报，谁都没有看，“但工作人员说，他们只有一台净水机了，先到先得。八班的人说是他们先到的，工作人员让我们自己商量，我说我不给。然后……”

        伍婳说到这里，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然后没说几句，我们就吵起来了，当时围过来很多人。他们的同学，一窝儿蜂的凑上来，有的关心他们怎么了，有的跟我道歉，有的说着脏话让我把东西还给他们。而我的同学，有的看热闹，有的跟我说何必闹得这么难看，有的嫌我丢六班的脸。”

        “我以前一直以为，即便你们当中某些人给我起了外号，不那么喜欢我，即便你们当中有人嘲笑我的身材，嘲笑我的长相。但在这个班里，我还是有朋友的，虽然可能不多。毕竟，我自认为不论是班委的工作，还是给同学讲题答疑，我都算尽心尽力，没有对不起谁。”她笑得有些讽刺，“但是，通过这件事我才知道，原来你们没一个人真的把我当朋友。在我为班级的利益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别的班吵架的时候，在我被骂的时候，没有一个愿意站出来帮我，哪怕是一句话。我做的一切在你们看来都是我一厢情愿，所以被骂也是咎由自取。”

        “我现在对你们只想说一句话，你们真恶心。”伍婳定定看着全班所有人说道，然后把视线转向了班主任老张，“所以老师，我想跟您说，这个班委，我不当了。”

        温暖看着老张点头，又看着伍婳慢慢回到座位上。

        伍婳的背挺得很直，即便红了眼眶，还是死死咬着牙关不让眼泪流下来。

        而班里早已鸦雀无声，其他人都驼着背，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连老张都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暖就这么盯着看看伍婳的背影，然后低头。

        她当时在二楼目睹了整个过程，但也只是目睹。虽然有过一瞬间下去帮忙的冲动，却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像当初她知道伍婳的外号，她不屑跟那些人为伍，却也从未在听到的时候制止过一样。

        她在想，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曾经满腔热血、爱行侠仗义、爱打抱不平的少年，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忘了曾经的她是什么样了。

        而这种忘记究竟是好还是坏，她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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