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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7.往日


那个暴雨夜里,瑞塔在巡夜人的护送下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面包房——温暖又亮堂的陷阱。正如所料,凯欧和红雀斑对老鹰编造的理由瞠目结舌,但看到她安全归来且面露疲态,便暂且不再追究,勒令她立刻上楼睡觉。

        清早,黎明将至,晨光照耀着一夜大雨过后地上的水坑。所有景象都一如既往,但世界就像是被上下颠倒翻转过一样失真。

        瑞塔在厨房里忙碌着一天的准备工作,眼下的黑眼圈依稀可见。袖口内侧隐蔽处,别着那枚小小的金色扣子。

        简直不可思议。待在面包房的这段时间,每天只是混着日子,曾经的一切被抹消成空白,不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从哪来又往哪去。现在,一夜之间她回归原处,而又不是原点。

        她被带走的那晚,还发生过其他什么事吗?这是个未解之谜。昨夜跟那个老人和少年的见面也像是一场离奇的梦。

        但那些记忆还在,谁也夺不走,真真切切地属于她。妈妈的白色长袍,西维严肃的脸,莉亚闪动的目光。她现在可以描摹他们的样貌,愿意重温多少遍就多少遍。森林,小溪,弓箭,泉眼,竹篮子,梅花鹿,蓝莓果酱,狩猎呐喊,丰收盛宴。准备在祭典上唱的歌。用草绳编的手链。她之前觉得晚上睡觉的时间应该是白天,正因为红石岛的夜晚本就是浮空岛的早晨。而浮空岛的夜是明朗又静谧的,头顶有繁复而闪烁的星座,夜间游荡的山妖族群在山间亮着篝火。

        她的想象力没那么丰富,那只能是真实的过去,她曾经拥有的全部。

        “喂!”红雀斑像蝙蝠一样头朝下吊挂在窗户上,倒着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瑞塔瞥了他一眼,“下来吧,会摔的。”

        红雀斑从窗框上翻身跳下地来:“咋没被吓到呢?这招吓唬人按理说还挺管用的。”

        凯欧正在房间那边和面,笑话他道:“你不可怕,没有威慑力,哈哈哈哈!”

        “哼!”红雀斑抓抓后脑勺,看着瑞塔,“那啥,我只是觉得你今天好怪啊。”

        “哪怪了?”瑞塔仍未停下手中动作,头脑里有一根弦绷紧。

        “看着比以前更呆了,难道是被雨淋傻了?”红雀斑一本正经地说,“是不是出去乱跑了一通,真感冒了啊?”

        瑞塔额头突然一热,是红雀斑把粗糙的手掌贴了过来,又迅速拿走:“根本没发烧嘛!她比冰还凉。”

        “嗯?”瑞塔稍稍一愣,前额上还残留着一点热度。

        红雀斑拧了她一把:“就算你发烧了你也得洗盘子!洗完来帮我弄果酱,别想偷懒!”

        “没事就好。”凯欧笑嘻嘻地说,“瑞塔你这麻烦的小家伙,昨晚我们很担心呢。尤其是红雀斑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大叔你闭嘴啦!”红雀斑恼羞成怒。

        “听见没,红雀斑叫我闭嘴!”凯欧装作心痛,用夸张的姿势捂住脸,“啊,他已经不爱他的师傅了!我明白了,是遇见小姑娘以后他的心被夺走了——”

        “大叔你能不能别说了!”红雀斑挥舞着擀面杖。凯欧爽朗的笑声又震得天花板抖了几下。

        有人敲窗,红雀斑丢下擀面杖,跑出门去给顾客送面包。凯欧敛起笑容,招招手叫瑞塔到身边来:“我一般不会过问学徒们自己的事。只不过一个人晚上在城里乱跑很危险,瑞塔,下次可别一下雨就激动得跳出去了,好吗?”

        “好的,我——”

        他打断了她,在胡子下面藏着一个微笑:“没关系的,瑞塔。回来就好。”

        下午果酱快要熬好的时候,红雀斑靠在门框上冲瑞塔勾了勾手指。这个凶巴巴、不靠谱的十三岁男孩,模样看上去都陌生了几分。她走到他旁边,见到他挽起的袖子里面,也露出一枚小小的金扣子。

        “瑞塔。”他悄声说,“卡洛刚刚给我传了讯息。好家伙,好家伙,昨晚你原来在他们那里啊!你全知道了?你要加入了?!”

        “你也在里面,真令人惊讶。”瑞塔悄声回答。

        红雀斑轻轻地嗤了一声:“别得意太早,你还不一定能在里面呢。”

        “什么意思?”

        “在这儿不方便说。下次夜里集会的时候,我敲墙板叫你。”

        平淡的日子一如往常,瑞塔没有出门,红雀斑也再没跟她提起过“影子人”的事。

        她记下了烘烤糕点的许多步骤,每天刷洗盘子、清点账目、听凯欧调侃红雀斑、偶尔在地窖里找到空了的酒瓶。梅娜还是经常来串门,趴在他们的桌子上,叽叽喳喳地讲城里的奇闻轶事。

        但自从那个暴雨夜后,每晚瑞塔都会梦见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就好像剩下那部分失落的片段,选择了她沉眠的时间,重新钻回记忆里。

        她不确定这些回溯的碎片想要告诉她什么。醒来以后,她对它们并没有多深的感受。比起过去,她更想看见未来。现在甚至不能确定莉亚和妈妈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那她为什么没有崩溃,夜里没有在地铺上偷偷躲着哭?她难道不应该很想家、感到脆弱又无助吗?不应该想起那个威风凛凛的城主就毛骨悚然吗?为什么心里只有困惑和麻木?

        水妖的心是冰。那句话虽是谣言,但她觉得或许可以应用于自己身上。

        红雀斑说得没错,她好像从来就没什么感觉。

        多数情况下,她的心情都毫无波澜。这并没有任何问题,依莎也是这样的性格。合格的部落女巫本来就是冷静沉稳的,不该有太多情绪起伏。双胞胎姐姐莉亚的大哭大笑、声嘶力竭、以及锲而不舍的一次次离家出走,总让瑞塔格外迷惑。她自己并不会对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向往,心知那永远不会是她的归属。她不爱在森林里四处探险,觉得那些篝火旁边的流浪者和自己无关。

        多数情况下,瑞塔不害怕,不难过,不生气,也不开心。她总是面无表情,石头一样木然,融不进任何亲密而激烈的快乐或悲伤。她的心是冰。

        第一晚的梦里,瑞塔回到七岁的夏夜。夕阳未沉,族人都聚集到最适宜乘凉的银雾湖,在首领的屋子附近搭起几堆篝火烤东西吃。他们完成了一整天的活计,互相传递食物,享受片刻歇息。

        猎人们讲述一日的见闻,妇人们偶尔轻声细语交谈,长老们的火堆一片默然。依莎和瑞塔坐在一根原木上,西维、琳和她的弟弟丹也在旁边。瑞塔一边吃,一边默默记诵着刚学的草药知识。

        半天都不见人影的莉亚突然从森林里蹿出来,带着一阵风,刮到摇曳的火边。

        “你又迟到了。”西维说。

        “对不起,晚了点。”莉亚喘着粗气,“刚才我在练射箭,隔着十棵树射中箭靶,一次就成功啦!丹,你行吗?妈,我明天能不能跟山妖们去爬北山坡——”

        “先来吃饭。”依莎给她一块馅饼和几支烤串。

        “好!”莉亚坐到琳和丹那边,“琳,你之前不是说没有头饰配蓝裙子?看,铃兰花配蓝莓。”

        她在琳眼前晃着自己编的大花环,雪白花朵和带绿叶的深蓝莓果用树藤缠绕而成。

        “不要。”琳嫌弃地说。

        瑞塔拿过花环,把蓝莓一颗颗摘下来吃了。

        “瑞塔你破坏我劳动成果。……西维,我学会睁着眼睛潜水了,还捞到一个好看的石头,有螺旋纹。他们说叫什么浮空石。喂,你在听吗?”

        “别大呼小叫。”西维责备道。

        篝火旁边原本很宁静,多了个人,瞬间变得叽喳吵闹。

        琳哼了一声:“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结果莉亚又去招惹正在烤浆果的丹:“敢不敢抓着这根签子拿到火上?”

        “那有什么不敢?”

        “咱俩比谁能挨得更近,不被烫着好不好?”她举起半块馅饼,“押上晚饭!愿赌服输!”

        “我不赌。”

        “你跟我掰手腕都从来不使劲,肯定是怕展示出真正的实力。”

        “得了吧,我哪能跟女孩较劲……”

        “哎哟,完了,烤糊了!”莉亚惨叫一声,“瑞塔,你的借我,我再试一回——”

        “莉亚,离火远点。”依莎出言提醒。

        “为什么?”莉亚坐在离篝火一步之遥的地上,吃得津津有味。火苗明灭,将她的深色发丝镀上柔和闪耀的金红。

        “因为烫手!”丹白了她一眼。

        “因为禁忌。”西维威严地说。

        火是禁忌,银雾部落众人皆知。有些古老部族崇拜火,但他们绝不。它是水的对立面,是他们难以控制的领域,是灼热炙烤、捉摸不透、变化无常。它的热量和烟尘让他们十分忌惮。

        莉亚困惑地说:“可大家天天都用火,又煮又煎又炸,又烤火取暖,没它咱们吃什么?庆祝收获不还要点火把吗,火怎么就不好了?”

        “因为危险。”琳伸手比划,火光把鬼魅似的黑影拉长又放大,令人寒毛直竖,“听没听过天尽头有个红石岛,谁也不知在哪里。那儿的人会凭空变出火,在夜里,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的影子从烫热的火堆里生长,长成有獠牙尖角的妖魔鬼怪,就这样,猛扑过来,一团火把你烧成焦炭……”

        “哇喔。”莉亚吹口哨,装出一副惊叹的神情。

        “别吓小孩。”西维说。

        “……他们非常暴躁、恐怖,会撒谎,专门抓胡说八道的小鬼。”琳总结道。

        “那肯定先抓你。”莉亚嬉皮笑脸。

        依莎沉声说:“别传播无根据的谣言。”

        “好。”孩子们一齐答应。

        “记住,火不是妖魔。它与水相消相长,可以是敌人或者朋友。太近会烫伤,冬天离远又会冷,我们需要它的温暖,又对它可能造成的灾祸有所防备。把控好适度的平衡,它就能为你所用。无论水、火、风还是其他什么,我们怕的只是超出掌控范围的未知事物。”

        依莎很少语重心长地发表观点。瑞塔听得似懂非懂。

        琳对莉亚耳语:“你成天就知道跟山妖混在一块,他们和红石岛人一样,都是群骗子。”

        “多管闲事。”

        “瑞塔就没你这么作死。”

        “嘁。”莉亚嗤之以鼻。

        瑞塔慢慢啃着她的饼,听柴火劈啪断裂,树丛里蟋蟀长鸣,森林把夜的静谧笼罩在细微响动之下。

        忽然,她屏住呼吸。

        琳和西维聊着天,莉亚蹑手蹑脚摸到他们背后的阴影里,捉起什么东西就往琳头上放,转头跟瑞塔对视,做了个“嘘”的手势。

        “啊!”琳的尖叫响彻半空,引来众人侧目,“啥玩意在爬!”

        莉亚坏笑道:“可能是红石岛的鬼抓你来了。”

        丹从琳的头发里揪出一只黑乎乎的毛蜘蛛。琳愤恨地瞪了莉亚两眼,一扭身,跺脚走了。

        依莎疲惫地说:“莉亚,去道歉。”

        “去道歉。”西维抓着莉亚的胳膊站起来。莉亚回头抛来一个窃喜的眼神,瑞塔想皱眉又想笑。

        谈话声从石屋那边传来。不一会儿,莉亚又咚咚跑回来,挤到依莎和瑞塔中间。

        “道完歉了?”

        “当然。”莉亚附在瑞塔耳边,“她快被恶心死了,西维都劝不住。我下回再弄个老鼠,她就会明白蜘蛛已经挺好的了。对了瑞塔,我在林子里找见一块空地,沿着水边一直走,能看萤火虫!”

        “真能?”

        “当然。去不去?”

        依莎命令道:“把剩的饭吃完。”

        瑞塔总觉得她俩其实不同岁,莉亚年龄该比她大。莉亚早就能独立行动,记得清每条偏僻小径的位置,能熟练地把草绳绑在鞋底防止滑跤,还会学猫头鹰叫,懂得怎么轻手轻脚走路才不惊扰林间的鹿。她总是不知疲倦地寻找,对新东西雀跃欢喜,哪怕那只是石头底下的一只小虫。她无比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摔得浑身淤青还满不在乎。

        莉亚是土著小孩,麻烦鬼,疯长的野草。她脑袋里装着稀奇古怪的梦,能把你带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去。

        第二晚,瑞塔回到了八九岁的时候,那时部落里研习艰深法术的长老指点了孩子们几次,教他们把呼吸频率调整得与水波的韵律相一致,感受与生俱来的水之力在血液里涌动。为了检验成果,他往河里扔了一枚小别针,叫孩子们轮流找到它,拿回来,充当考核。

        大伙各显神通,有人搅动波浪,引着别针浮起;有人把水流从中间分开;有人手掌平摊,试图把河水吸干,别针随着水柱喷涌而出。

        统共没有几人成功。瑞塔是其中一个。

        轮到莉亚,她盯着河水看了看,甩掉外衣,一个猛子扎进水,哗!

        扑腾了半天,她冒出湿淋淋的脑袋,举起手里闪光的小物件,笑嘻嘻地说:

        “您又没规定要怎么拿。”

        向来稳重矜持的长老,破天荒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认出来莉亚就是那个平时态度最不端正还老爱提怪问题的小孩,严厉地命令她到旁边罚站,练一百遍纵水术,如果再做不好,就要关禁闭。

        “可是瑞塔,我真不会呀。”莉亚坐在禁闭室的地板上,试了一回,仍然只变出指尖一点小水花。不管有没有专心听讲,她不能制造水屏障,不能引水浇灌田野,就连捏个水球喷人一脸都办不到。

        瑞塔苦恼道:“那你做个样子,假装好好学,长老就不会生气了,也不会告诉妈妈。”

        她东张西望,确信没人看到她钻进来给莉亚送饭。她不敢动米缸和煮粥的锅,只好给她姐偷拿了半块剩饼。

        莉亚咬了一大口果酱馅:“不是,你知道吗,好好学还学不好,会被骂笨蛋。啥也不干呢,他们就只怪我不听话。”

        她说得轻松,瑞塔不禁一愣。

        从后门出去的时候,她听见几句族人们的交谈随风飘来:

        “……混血种就是毛病多。”

        “异类,一点儿没遗传上她妈的能力……”

        “……废物,天份恐怕都给另一个占了……”

        “嘘,当时本来就不该让她们回……”

        那天下午,妈妈来把莉亚领了出去,没有责怪,也没多言半句。

        只要妈妈往那里一站,所有蜚短流长就自动终结。

        可瑞塔从没觉得莉亚不会纵水就是部落的异类。莉亚会的事情明明比别人多得多。即使被嘲弄,被指指点点,她也吃得香睡得熟,甩甩头发,把闲言碎语丢在脑后。

        这感觉,就好像世界上有另一个截然相反的你,顶着你的脸和你的声音,高声唱走调的歌,剪你没剪过的短发,说出你憋在心里的话,做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冲破顾虑,肆意嚣张,用白眼回击冷眼,用大笑还击嘲笑。

        无论是梦里还是醒来,从前还是如今,瑞塔的看法都不曾改变。

        第三晚的梦里,彻骨冰冷。

        瑞塔十岁那年,银雾部落经受了最长的冬天。她们一家缩在小石屋里,要出门捡柴就得冒着风雪。扁豆、炒米和面粉缸都只剩下底,地窖里也没有干奶酪和熏肉。

        风是个不怀好意的小偷,打着呼哨钻进墙缝,吹灭了火。

        瑞塔和莉亚紧挨在一起裹着被子,互相有气无力地说话。妈妈给枯干的草药分门别类,自言自语,“如果早知道的话……”

        “瑞塔,”莉亚悄声耳语,“有人说,咱们岛的边界有个树屋,一年四季种蓝莓,鲜虾和扇贝放在锅里焖,杏仁碎片炒栗子是金黄色的,糖霜饼干堆得比塔高,还有很多果酒和风干腊肉,馅饼夹的是香松肉酱。那儿的大树你仰头都看不到顶,别处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你以后当上女巫,就出不了门啦,等雪化了,等春天,我攒够钱带你去逛一圈,不醉不归!”

        “嗯。”瑞塔只剩下点头的力气。

        莉亚的目光迷离起来:“还有啊,我听说,悬崖那边是很大很大的云海。有不能说真话的海域,叮当乱响的玻璃森林。有迷雾,砍不断的毒藤,地下暗河。一脚踩一个骷髅,你怕不?一个人怎么能走得完那么多地方?我总有一天要去!一定会去!咳,我懂,山妖的鬼话不能全信,他们为了骗来金币和宝藏,编出来的怪事把人唬得一愣一愣。”

        “但你还是相信?”瑞塔轻轻地问。

        “当然!我会去那里的,等春天。”

        “”

        乌压压的云层笼盖四野,人们此时最需要女巫帮助。可妈妈连双胞胎的食粮都无法保证,又怎么为大家指引方向渡过难关?

        那年秋天的丰收庆典办得很热烈,凛冬佳节也照常举行了。

        人们披着厚实外衣聚集在森林中央,一如往年,齐声唱歌。

        族长说封存的粮仓在最艰难时才能打开。但直到春的脚步熬不住寂寞,冰下重新有了浅浅水声,也没传来任何开仓库的消息。

        欢庆的歌谣唱响今秋硕果累累。

        但瑞塔知道粮仓里颗粒无存。

        她在半夜听见长老们和妈妈交谈。捱不过严冬的人被悄悄掩埋。

        而剩下的人终于等到春天。万物复苏,鸟语花香。

        瑞塔喘不上气,突然惊醒。

        腋下汗湿了,屋里热浪滚滚。红雀斑如雷的鼾声从隔壁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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