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4.边境繁星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莉亚迷迷糊糊睡醒，听到隐隐约约的水流声，疑惑地爬上甲板去，发现他们的船不再悬浮云上，而是走到了真正的汪洋大海里。雪白的云朵和船身齐高，飘在水面上空与他们一起行进，时不时跟下方的水波纹轻触，让平静的波浪泛起清浅涟漪。
“这是怎么回事？”她指着水面问卡洛。
“是谁说云海只有云呢？”他眨眨眼，“水当然也会有。走出这片海域之前，咱们都可以在水上划桨。”
昨夜的幽鬼歌声显得像个快被遗忘的梦。整个白天他们都在划桨，莉亚打着节拍唱着祝酒歌，看卡洛用魔法变出一团团火焰扔到半空抛着玩，被西维冷着脸呵斥。两人嘻嘻偷笑，逃到船尾去了。
海上飘荡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他们如同漂流在汽水泡沫里，清凉凉，甜丝丝，晶莹透彻。气泡上下浮游，变幻着柠檬与薄荷香味。你把网兜从那里“哗啦”撒下去，好像就能捞上满满一捧叮当乱响的碎冰。
这天的夜晚更加宽广明朗，他们面对着漫无边际的星辰瀚海。深蓝色的圆拱形苍穹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小船，却并没有威压的势头，而是宁静安详。在这样震撼人心的场景之下，人会感觉自己的迷茫微不足道，一种神秘气氛笼罩着整个空间。很难组织合宜的语言描述这番想法，但在云海中央比在浮空岛更容易意识到，他们永远不可能驶出那个边界。
在这广袤无垠的海洋上，压根没有边境和尽头存在。走得多远，都只是身处穹顶下方。
莉亚脱掉外套垫在脑后，舒舒服服枕着手臂仰望繁星，默念它们每一颗的名字。光芒璀璨夺目，连成一片，井然有序，其中漏斗和汤勺的形状格外清晰，排列在一起又显得和谐统一，仿佛从天幕缝隙里透下，闪闪烁烁。
不费吹灰之力，她就找见了那颗。雾气消散的云层上空，它真的非常非常明亮。幽蓝和金黄色变幻，它的位置就在他们的斜上端，正是船头行驶的方向，不差一分一毫。
上个冬天，树屋平台的寒风里，她第一次听说它的名字。那就如同多年前的往事，围炉夜话时听说的故事。但他的话还回荡在耳边：“记住它在哪。去红石岛的路上，要让船头一直朝着它的方向就不会迷路。你走丢的时候，就抬头看。跟着它，不管多远都可以绕回去。”
我记得你。她对它耳语。
“你看什么呢？”黑鸦问。
莉亚给他们指道：“白鸥，在那儿。”
“真的耶。”
用冒险者名字命名的星星在为他们指路。帆船每天都离红石岛越来越近。
四人仰头望了它一会儿。西维问卡洛：“咱们现在到哪了？”
卡洛掏出那张泛黄的纸地图，对着光看了看，点着距离浮空岛较近的一小段路程：“大概这里。”
“才走了这点路？”
卡洛笑笑：“刚十来天，这速度已经不错了。一直继续沿着这个方向，准没问题。哦，我跟你们讲过没？红石岛的多数人都相信，世界最初形成的时候，浮空岛和红石岛是挨在一起的，还有石桥相连，后来慢慢漂移、分离，一天比一天更远，红石岛越来越往南边靠。中间断裂的一些陆地碎片就成了云海上漂浮的小岛，最后演变成现在我们看到的样子。”
“你好像说过。”莉亚努力回想。
“说起来，这个假设还是白鸥提出的，”最熟悉白鸥生平经历的黑鸦补充道，“他走遍了浮空岛，发现了土壤里和红石岛同样的浮空石，还有海岸悬崖边同种类的动植物，认为浮空岛和红石岛本来就是互相连接的整体。它们分离日久，或许某一天会重新合并在一起。”
因此才会有所谓“两岸重新相连”的说法。莉亚摸着下巴：“两个岛本来是连着的，后来红石岛漂走了所以它才被我们叫做失落之地，是吧？浮空岛人觉得它神秘又偏远，就像是在世界的边角上。”
“对啊，”卡洛说，“我一直感觉这个称呼，不就相当于默认红石岛附属于浮空岛么？其实我们哪里失落了？红石岛本来就是独立存在的，位置远了点并不代表它偏僻。浮空岛生活条件是比我们好多啦，但世界可不一定是围着它转的。”
黑鸦饶有兴味地交叉着双臂：“你觉得红石岛没失落，其他很多红石岛人倒觉得浮空岛就是世界中心，红石岛是被浮空岛抛弃的地方。他们认为浮空岛人把他们看成偏远地区的危险野蛮人，打定主意有朝一日报复报复浮空岛，扬眉吐气。”
“这就是他们想攻击浮空岛的理由啊？”莉亚挑起眉毛，“也太烂了。”
黑鸦哈哈笑道：“他们认为红石岛人回归浮空岛，占领世界中心是理所当然的。”
“离谱。”莉亚评价。
“离谱。”西维难得赞成她的意见。
莉亚若有所思：“我觉得卡洛说得有道理，红石岛不应该叫失落之地。跟浮空岛比比，到底哪边更‘失落’还说不定。我们只有能在河上划的小渔船，你们的船却能渡海。我们还是零散的部落和村子，而你们已经有城市能让人聚集起来了。你们还能造出什么滑翔翼，据我所知浮空岛根本没人试验过这玩意。”
“也不能这么讲。”卡洛说，“就红石城那个混乱程度，显然没有你们部落宜居。虽然我们制作机械的本领和打铁锻造的技艺确实比你们强点，可还没造出来滑翔翼呢。”
“有你在这儿，离造出来也差得不远了，”莉亚想起卡洛在树屋楼梯上给她看过的设计草图，“我倒觉得浮空岛最大的落后在于，至少你们在试着穿过云海到这边，而我们干脆当你们不存在，眼睛一闭，把你们说成是妖魔鬼怪，对你们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一无所知。”
卡洛噗嗤一笑：“我们对你们也不太了解吧，现在居然还有红石岛人相信浮空岛满地蜂蜜黄金呢。说实话浮空岛的优势还是更多点，如果换成你们来攻击红石岛，就不会是靠征服来占领，是用好吃的俘获我们。那么多蔬菜，浆果，那堆我见都没见过的糕点，我们最好的面包房也做不到那么精致哎。我们的荒原就是个又热又干的不毛之地，不怎么长东西也没什么水。看见你们的森林和田野，荒原人都要惊掉下巴了。”
“荒原？”莉亚看向他，“是个什么情况来着？你好像也讲过，我忘了。”
“哎呀。”卡洛拍拍手，“我们红石城只占红石岛一小部分，陆地更深处是广大的荒原，人人都说它不是个被神明眷顾的地方，只有黄沙子、火山熔岩、零零星星的流浪部族。居民有的是从城里驱逐出去的，还有的就出生在那里。白鸥就是来自荒原的，记得吧？如果说红石岛是浮空岛的失落之地，那荒原就是红石岛的失落之地。那边城里人看荒原人，估计就像浮空岛人看红石岛人。荒原特别凶险但有魅力，吸引人的程度不亚于云海。很多小孩都立志长大要去荒原火山探险，嗯，包括当年的我自己。”
他在手掌心点起一簇烫热的火：“莉亚，我们对荒原就像你对这个，又怕又想要。多数人只敢远远看，只有少部分人真的会行动。”
“我不怕它。”莉亚说。
“噢，那就是又想要又有点顾虑和忌惮吧。虽然我相信白鸥在那儿确实没找见金矿，只看到了黄沙和死人骨头，但还是想去！还想往前走，一直走，到世界的边境，没救啦。”
莉亚忽然觉得，红石岛人想要浮空岛的森林、矿产、水源和大片空地实属正常；反过来，浮空岛人也需要红石岛制作精巧东西的技艺和旺盛的生命力。在她眼里，来自红石岛的卡洛就是跳跃的火焰，永远活力充沛、勇往直前，那是他们平静安稳的生活所缺乏的东西，让人一望过去就挪不开眼睛。
西维沉默地在一旁听他们对话。黑鸦点着头：“那你们觉得，世界的边境会是什么呢？”
会是什么呢？莉亚记得小时候问过这个问题，被长老们斥责为胡思乱想不务正业。是飞流直下的瀑布，深不见底的陡崖，漫漫无尽的荒野，触手可及的透明屏障，还是一个虚无缥缈不存在的空间？
她枕着手臂仰头看天:“我觉得应该没有边境。就算有，边界的外面又会是什么？我们要怎么到那去啊？”
卡洛说：“跟着星星的位置走，没准哪天就可以到呢？”
黑鸦晃着手里的酒瓶：“我发现，每个族群认路的办法很不一样。树妖熟知森林里所有角落，你们水妖能循着河流溯游而上，山妖最清楚一山一石的位置，红石岛的航海者就看星星认方向。反正谁都有办法找到路就是了，不管看头顶还是脚底下。有人说星星是燃起来的大团火，有人说是黑色漏斗里透出的小小的光，或者是像萤火虫那样一闪一闪，或者石头拖着长尾巴飞过去又掉下来。还没人算得出它们在空中按什么轨迹行走，但总有一天会有。等我们能到它们那里去的时候，也就能找到世界的边境了吧。”
他低沉的嗓音使莉亚一阵恍惚，感到头顶的星轨划着长长的痕迹有规律地旋转，“白鸥”正在眨着眼睛和她对视，那些解不开的谜题令人困惑。
她翻身坐起：“那时候，云海是不是就能轻轻松松渡过啦？所有以前不知道的地方，就都会被人走遍了？”
“那云海就没必要存在了吧。”卡洛摸摸后脑勺。
如果有一天，所有隧道被打通，所有荒原都有人住，所有阻碍被消除，所有未知领域都能抵达，那么让人害怕的事大概也全都会消失了。
没有了恐惧，还会有所谓的勇气吗？如果所有结局都能预知，所有足迹都有前人踏平，为什么还要上路？还有没有必要出发？
越想这种事情，脑袋就越快要炸了。莉亚索性摇摇头把它抛在脑后，张开双臂感受吹过甲板的夜风：“要是云海每天都这样就好了。风平浪静，这么舒服，想漂到哪就漂到哪。”
西维回答：“要是那么简单，渡海的人就会多得挤不下，撞来撞去，最后翻船。”
卡洛侧躺在莉亚身边，扭过脸来望她：“要真那样，你倒是会闲得发慌，希望哪里突然冒出来几只野兽让你收拾收拾。”
莉亚坦承：“会。你也会！”
卡洛跟她碰了碰拳头：“说对了。不过我可能更希望这底下有大鱼能让我坐在船上钓。”
“然后就可以吃鱼肉。”黑鸦对这个主意十分赞同。
莉亚来了精神：“正好给你们尝尝我的手艺，我最会烤鱼了！”
“这会儿提到烤鱼，我突然饿了。”卡洛苦恼地说，“有什么好吃的嘛？”
“只有我们带的粮食和肉干。”西维说。
“唉，”卡洛叹气道，“等咱们到了云海中间的哪个小岛，就能采浆果吃了。说不定还真有野兽可打，换换口味。”
莉亚摩拳擦掌：“好，期待。”
过了很久，其他人已经去睡了，舱底鼾声此起彼伏。莉亚还躺在原地，不想让这个难得的深夜在睡梦中过去。船头正对着安安静静泛着光芒的“白鸥”，天幕似乎在随着木船和水流轻轻晃动。世界的中心和遥远的边境，它们的区别也变得模糊不清。
请带着我们安全到对面吧，她悄声对它说，不知怎的认为它真能听到，并且闪了闪作为应答。
好景果然不长，次日下午，水面就完全不再平缓。拍击着船底的浪头让他们时不时颠簸几下，天空尽头黑压压的乌云也慢慢开始聚积。
莉亚早就嗅到了雨的气息，浮空岛的夏天经常有突然而至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小时候有一回，她拽着不情不愿的瑞塔大白天陪自己去找能看萤火虫的林中空地，拉着瑞塔跳过湍急的小溪中央的石头，差点害人家摔进水里。半道上，偏偏下起了雨，满眼是葱翠的树叶影子，光线穿透树顶在长满青苔的树干上投射下光斑，越来越大的雨珠击打着叶片，沿着叶脉滚动，雨的气味混合着草地和树木的清香。瑞塔想钻到叶子下面避雨，莉亚却跳着笑着说“躲什么躲,快听，雨的声音真好”，非要继续走。两人淋得透湿，最后也没找到地点。
得亏瑞塔涵养好，没被气死是个奇迹。
“风暴要来了！”卡洛扔下航行日志，跑到船边，“看到没，那个！”
莉亚也看见了海面中间巨大的漩涡。它旋转着，扩散着，想要把他们这条孤零零的小船吸到自己深不见底的口中去。密密层层的乌云仿佛能立刻拧出水来，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四个人转瞬间被从头浇到了脚。小船在突如其来的大风和浪花的拍打里危险地回旋，颠簸着，倾斜着。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刺破天空，轰响的雷鸣紧随而至。
“哇！我们要被卷进漩涡中心了！”
“所以得快点冲出这场风暴。我去生火，莉亚你调整方向，黑鸦、西维，把甲板上不防水的东西搬下去！”卡洛匆匆扔下一句，敏捷地消失了。
莉亚担心地望了一眼，赶忙奔到转向盘那里。舵轮被打得左右旋转，她用力把它掰回原点，半蹲下来，不让狂风把自己刮得东倒西歪。她只在水面平静时学着调过航向，现在只能尽量让船立稳，径直朝前。
整条船的平衡都掌控在她手里，整片云海都在脚下颤抖。
心跳加剧，无所畏惧。就像去年爬上树顶那天，久违的兴奋战栗再次席卷而来。她摸索出一点经验，操纵着船有惊无险地穿过疾浪，躲过骤雨。转弯，俯冲，忽上忽下，畅快淋漓，搏击风浪，和雷电赛跑！
“啊哈哈哈！”她纵声大笑，“这是不是世界巅峰，风口浪尖！来，什么闹鬼，什么陷阱，都来吧！谁怕你！”
“行，知道你不怕了！”卡洛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再往左一点！”
莉亚依言转向，船身晃动，直冲着云层缝隙斜斜地穿去。她的短发被风狂乱地向后吹舞，雨点敲打在头上，肩上，密密匝匝，浇得她全身湿透，眼睛却依然明亮，直视着闪电、暴风、急雨，感受着水的暴烈、野蛮、力量，倏忽而逝的惊心动魄。
黑鸦已经下到船舱里，又探身出来：“我的琴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找琴！”西维手忙脚乱地搬着一堆帆布骂他。
莉亚东张西望，看见七弦琴被风刮走，磕在角落里，咚咚撞着木板。她把舵轮一下拧到头，一步一挪，走过去。一个浪头喷来，劈头盖脸，险些把她甩出甲板，她赶紧死命抓住船舷，翻回地上，右手一捞，握住那木琴的琴把。
“拿到了！”她把它揣进怀里，借着一股风的强力，冲回舵轮旁边，及时把横杠调到中间，避过扑面而来的急雨。
霎那间，船头往上一振，平平地漂浮，由更加稳定的动力从背后推起，在乌云之间飞速穿行。
成功了！火点着了！
卡洛手脚并用爬回来：“走出风暴还要一段时间。咱们都去底下，把舱门封住，就怎么也摔不下去了！”
“会翻船吗？”
“不会！”他坚定地说。
莉亚先走，西维跟上，卡洛殿后，“嘭”的关门，把风雨锁在身后。四人身上的水滴滴答答，他们呆看着彼此，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一场冒险最妙的部分，就是逃脱后的陡然放松。黑鸦点起了火焰，让大家烤热，又感激不尽地接过他的破烂琴，忙着擦水。西维脸色发青，喝了一剂晕船药，莉亚帮所有人贴好手肘膝盖的擦伤。大伙轮流换上衣服，拧干头发，收拾东西。船身还在断断续续地摇摆，雨水顺着缝隙漏下地板，西维把帆布铺在地上。
“不管，咱们吃晚饭。”
“它还能弹吗？”卡洛问黑鸦。
“能，它是一把见证过风吹雨淋的琴。”
莉亚咬着干面饼，心跳很难平息。她不反感暴雨，水在她眼中始终是可亲近的东西。
雨的声音真好。换作今天，她还会这样讲。
黑鸦开始调音，被浸透的琴弦发声刺耳难听。但当他拨弄几串音符，音色奇迹般一点点恢复原状。
“你是星光缝隙敲碎的一角，你是月亮掰开送给我一半……”音符跳跃在狭窄的船舱中。
“嗯？”莉亚被吸引了注意力。
“就你那天唱的那个。这歌是我编的，你不知道吧。”
“你？！”莉亚坐直身体，“骗鬼呢？”
“我也听过，”卡洛来了兴致，“在树屋他们总唱的。那天莉亚唱的时候我就觉得熟，还以为是浮空岛人的摇篮曲来着。”
黑鸦得意道：“不信由你。本来是我当年穷困潦倒，在路边卖艺赚几个子儿，随口唱的就被他们记下了，连这小丫头都学会了，可喜可贺。来我给你们来个完整版。”
“夜多长，梦多暗，
你是门前的灯盏。
去看日出，爬上山，
夕阳将余晖点染。
”
旋律浮动在空气里，沙哑浑厚的男声褪去平时的油腔滑调，竟能如此柔和。莉亚跷着二郎腿，象征性地鼓了鼓掌：“你没有芬唱得好听。”
“夸我两句会难受是不？”黑鸦假装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西维敲了一下莉亚的头作为警示。
雷声暂息，雨声与琴声交融。兴许是船在摇晃的关系，又或是她昨晚没怎么睡，太累太困，感知渐渐迟钝，总觉得听见了许多催眠曲的重合。像是帕米晃着摇篮里熟睡的芬。像是厨房大婶一边忙活切菜，一边照顾十个闹腾的小孩。很久以前某个山洞里，也曾经有人给她唱歌……
黑鸦放下七弦琴。莉亚枕着胳膊，呼吸均匀。
“嘘。”
睡吧。今天梦里没有黑夜和火，只会有轻缓曲调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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