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曾经来过
抹掉眼泪，方七岁才看清，泪光中站着的那个人，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只不过不可能是江牧野罢了。
怀抱吉他进屋的，是江正道。
“爸……”
横竖还没到睡觉的时间，方七岁就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见女儿坐起，江正道抬手示意她可以躺回去，随后手指继续拨弹琴弦，发出一串好听的乐音。
方七岁便又躺回去，看着江正道坐到自己的床边，似乎并不准备离开。
“爸，你怎么进来了？”方七岁用被子盖着脸，小声问。
“听说你今天回来的时候表情不是很好，”江正道温和地看着她，“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吗？”
与其说是委屈，不如说是刺激。
她的小伙伴们也是出于好心，只不过他们没料到她的接受底线在哪儿。
甚至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想到这，方七岁没有回答，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父亲。
这个中年男人温和、谦逊，只有在谈及音乐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些锋芒。
回归家庭时，为了维持环境的平衡，他默默忍受着妻子的语言暴力，成为一个“懦弱无用窝囊废”的形象。
这样的形象是不健康的。
不管是对他自己而言、对夫妻关系而言，还是对这个家庭内的亲子关系而言。
也许是江牧野的死，彻底解开了江正道自我的束缚。
这一年以来，他一改过往老实上班族的身份，回到梦想中的乐坛重新发光发热。
但回到家庭，他还是维持着数十年来的习惯，继续伪装成一个窝囊的废人形象。
只有怀抱吉他的时候，方七岁才能从她父亲脸上，看到一些，与他本人有关的特质——
与父亲无关、与丈夫无关，仅仅只是江正道本人的特质。
而这样的特质，也让她不由得想起江牧野。
她的哥哥。
她那也曾深爱着音乐，有着赤忱热爱的哥哥。
“不想说也没关系。”见女儿沉默，江正道并不介意，只是继续拨弹一首旋律柔美、节奏平缓的歌，“那爸爸今晚弹一首歌哄你睡觉？”
听到这样的提议，方七岁有些紧张，“不用了，我自己待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她主要是担心，万一听着父亲的琴声真的睡着了，那八点的时候她就没有办法开直播设备了。
但江正道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眼中闪过狡黠却无恶意的笑，问：“有事啊？”
看着这样的表情，方七岁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有事……”
“是不是直播的事？”江正道却把话说开了。
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坦诚，方七岁愣了一下，随即承认，“原来你知道。”
“我们可是你的父母，一开始不知道，朝夕相处的，这么大的事，还能没发现？”
“那你们是什么态度？”
“我是无所谓啦，就是你妈那儿可能有点难搞。”江正道说，“她就是这样，希望我们所有人都按照她安排的道路走，否则就会介意。”
“那她怎么不直说？”方七岁问，“其实我有察觉，她应该发现了。但她只是拐弯抹角的试探，没有明面上阻止过我……”
“牧野的死，对她而言毕竟也是一个打击。”提起这个妻子，江正道总是情绪复杂，但却还能试图理解，“她大概是明白自己的话语会伤人，所以想克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介意，却不说’的别扭状态。”
“……”
难怪。
方七岁明白了。
难怪前段时间，方荷的状态一直很奇怪。
甚至熬了一夜没睡，只是为了问她在房间里干什么，却也没继续往下追问。
“好啦！不提这些事了！”江正道把话题拐回正途，“你告诉我你的直播设备怎么开，到点了我就帮你准备好。我保证不会入镜！”
为了让女儿放心，这个笨拙的父亲还竖起三个手指，作对天发誓状。
只不过这男人发誓的姿势不太熟练，比了个ok的三指朝天。
方七岁被逗笑，抬手去把他小指按回去，把食指掰起来，“是这样的。”
江正道也被自己逗笑了，哈哈半天，才继续弹琴。
一首柔和婉转的《merry-go-roundoflife》，瞬间将她的记忆拉回到童年时期。
她记得，江牧野小时候，时常纠缠着江正道，逼爸爸教他弹吉他。
入了门之后，他最喜欢的，就是爸爸从钢琴曲上为他扒下吉他谱的，这一首歌。
会吉他之后，江牧野就用弹吉他的方式，来哄妹妹睡觉。
哄睡，是他们兄妹俩常年的习惯。
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是打闹日常中唯一和平的时刻。
闭着眼，听着父亲的吉他声。
方七岁嘴角不自觉带着笑。
她想起了“哄睡”这个约定，最初的开端。
那个时候，十岁的小牧野，被方荷逼着给妹妹讲睡前故事。
“凭什么是我讲！”小牧野不服气，“讲睡前故事也太幼稚了！如果被我的朋友们知道，他们会笑话我的！”
在方荷因为工作没忙完发脾气之前，还是江正道把妻子拉开，哄这小子，“但是你能照顾妹妹了，这不就证明你是个成熟的哥哥了吗？”
“……”小牧野还是不太情愿，但又觉得爸爸说的不无道理，只好别别扭扭地拿着童话书，进了妹妹的卧室。
小七岁看到哥哥进来，开口时带着不自知的失望，“怎么是你呀？爸爸呢？妈妈呢？”
小牧野拿着童话书坐在床头，烦躁道，“你以为我愿意进来？还不是他们没空！”
“啊……”小七岁瘪着嘴，“那我今晚要一个人睡觉啦……”
看到妹妹难过，小牧野内心蠢蠢欲动的保护欲开始作祟，一时竟忘了排斥这个“幼稚”的活动，一掀被子上了床，翻开书，说：“我给你讲故事吧！我哄你睡觉！”
“好呀！”小七岁眨着眼问，“那我可以听小兔子的故事吗？”
“不可以。”
“？？？”
“太幼稚了。”
小七岁都傻了。
啊？睡前故事，难道不该她这个听故事的人来挑吗？
还嫌弃她喜欢的故事幼稚……
这个讲故事的人属实是有点问题啊！
但那个时候还小、还不会捍卫自己权利的小七岁，被迫屈服于哥哥的霸权，任他挑着，听了一个勇者成长为驭龙骑士的热血故事。
内心还充斥着小动物童话风的小七岁，听着这样热血少年风的故事，兴致缺缺，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说故事的小牧野，对妹妹的入睡浑然不觉，故事读着读着一翻页，看到插画上一个美丽的公主，眼前一亮，“诶！方七岁！有公主诶！”
小牧野一低头，发现妹妹早就睡着了。
他：“……”
手肘一怼，他把妹妹努醒，“起来，再听一会儿！”
“唔……”小七岁迷迷糊糊地，“不听了，我要睡觉啦……”
“后面可精彩了！有公主诶！”
“我要睡觉……”
“方七岁，你再听一会儿！我可想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了！”
“哇——我要睡觉——啊——”
小七岁一嗓门嚎起来，大声哭诉。
然后江正道就进来，把小牧野抓走了。
这就是他们兄妹俩第一次睡前故事的回忆。
讲故事的人原本不情不愿，但被故事吸引，反而逼着要哄睡的对象不许睡觉。
听故事的人原本想听故事，听着听着困了，反而被逼着不许睡觉。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他生在勇者的村庄，立志要成为一个驭龙的骑士……”
这是那个故事的开头。
床边男孩瓮声瓮气说故事的小奶嗓，在回忆的琴声中反复拉近拉远……
在方七岁的耳中，交织着回忆，逐渐入梦而来。
方七岁有一个哥哥。
她的哥哥大她七岁。
因为年龄差，又因为性别差异。
在最讨人嫌的年纪，小牧野其实不喜欢他的这个妹妹。
所以并不像别人的故事或幻想中所述的那样，哥哥总是保护、呵护、照顾着妹妹。
相反，小牧野总是会捉弄他妹妹。
仗着个子高，把她的娃娃放到她够不着的位置。
仗着逻辑好，哄她喝一些不知名的汤水，然后骗她说是脏东西。
仗着在外有朋友，有事没事威胁她，不乖就要叫人来把她抓走。
小七岁也不是吃素的。
她知道她斗不过她哥，她就哭。
她哭得越大声，方荷和江正道揍起小牧野的时候，力度就越狠。
兄妹总是冤家。
他们就这样斗智斗勇地长大。
童年时期，唯一和谐的时刻，就是晚上讲睡前故事的时刻。
方荷对这样的画面喜闻乐见，于是为小牧野买了一堆驭龙骑士的系列丛书。
晚上，小牧野就给她妹妹讲这一套故事。
她记得，后面长大了一些，她开始会表达自己的喜恶了……
她告诉小牧野，她不喜欢听故事了。
她记得小牧野那个时候，表情还有些遗憾。
这个一开始很抗拒这项活动，觉得幼稚的男孩，居然在活动可以结束的时刻，表示出了遗憾。
“你真的不喜欢了吗？”小牧野还跟她反复确认。
“不喜欢。”
“要是我跟你讲小兔子的故事呢？”
“……那我考虑一下。”
于是这个微妙的和平，迎来第一次危机，由于小牧野的让步，又得以保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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