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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蝼蚁之卑


屋里很小,草药味、汗味夹杂在一起,周雨微走出屋子,搬出一只木凳子坐在院中。今夜没有月光,外面火把映出屋舍和人的影子,忽长忽短,飘忽不定。

        不过是十贯钱,便能改变几个人的命运。这世道,底层的人命运便犹如这火光的影子般飘摇。

        若是没有这次事件,罗卫年可能就像陈孟生所说再过两年考中举人,便能在凤城受到追捧,那时,自然有屋子住,有人帮老父看病。若是再中了进士,一朝飞黄腾达,更是前途无量。

        可如今……

        若是罗父打死了张风,罗卫年便是抛尸。可若是罗父只是重伤张风误以为其死亡,而罗卫年抛的便不是尸体,而是过失杀人了。

        外面传来嘚嘚马蹄声,一衙役翻身下马道:“周师爷,行凶之物被罗卫年埋在了茅坑西边的角落里。”

        只这一句话便拆穿了刚才罗父的部分供词,罗卫年至少实施了后半段。

        “罗卫年招了?”

        “招了,罗卫年说人是他用铁勺杀的。”

        周雨微翻了个白眼,还真是她料的那样,父子二人相互袒护。“赵大人怎么说?”

        “赵大人推断罗父打伤了张风致其昏迷,误以为张风死亡,罗卫年将人抛下山崖。”

        只这一阵说话的功夫,衙役便挖出了那个大铁勺,可见埋藏得匆忙。

        衙役道:“赵大人有令,将罗父带到县衙,明日审问。”

        周雨微看着衙役手中的凶器,对于如此神速地理清命案过程并没有一丝高兴。

        魏晟对这一案子极为关注,原以为是个棘手的案子。得知李慎居然只用了一天便找到了犯案者,无法压制住心中的惊诧。

        他原本想借着这个案子拖李慎一阵子,再将消息散布到四处,让人们觉得李慎不过是个无能的毛头小子。

        “大人,那今日审讯还让百姓来吗?”文六问。

        魏晟:“计划不变,再去告诉那个老的,想救自己的儿子便咬定了是他杀的,不能松口。”

        文六接了令正准备走,又听魏晟道:“再告诉他,赵大人急于破案是为了向上头表功。”

        这一夜李慎都未睡,不止他,周雨微、钟韶都陪着熬着,凤城极少出命案,却能这么快找到线索,所有人心中都似多了一根杆,提着一口气。

        李慎看着这一切,拧紧了眉头,没有丝毫轻松与喜悦。

        这父子二人的供词虽不同,但结合证据和尸体的死因,也能将整个过程还原。但这个结果总是让人有些遗憾,于情来说,最大的过错在罗父身上。

        周雨微这两日办起了正事,难得地不计前嫌一回,暂时忘了李慎诓他一事。“大人,案子已经明朗,您还有何顾虑?”

        李慎摇头,他心中所想不能说出口。陈孟生昨日详细说了罗卫年的情况,他有一瞬间也起了微小的念头:是否应该如罗父所想,定罗卫年抛尸呢?这念头刚要浮上来就被他压制了下去。

        “我曾觉得做个知县是件极为容易的事情,这些日子逐渐发现当个公正爱民的父母官并不容易。”

        “究竟怀着以万物为刍狗的心态,还是亲民如子的态度,结果却是截然不同。”

        周雨微思忖片刻李慎的话,问到:“大人是起了恻隐之心?”卫王李慎一向处于宫墙庙堂之上,此刻入了凡尘,定然会生出许多感慨来。是以他才会资助蔡秋读书,会为罗卫年可惜,因为他生来便不会被这些事所困扰。

        周雨微近乎冷血地道:“有物必有则,不管罗卫年无心还是有心,结果已经不可更改。圣人一念关乎天地,凡人一念只在方寸之间。大人心怀悲悯,只是因为大人具备百倍于凡人的能力。”

        李慎一惊,掩饰道:“三娘说笑了,我也不过凡夫俗子。”他看向她,苦笑道,“只是有些感慨罢了,还是你通透,明日便将这案子了了。”

        周雨微笑道:“不过大人能如此想,十分具有人情味。”这句话是对卫王李慎说的,她倒是希望以后那个高高在上的卫王能时常记起蝼蚁之卑微。

        县衙今日并非公开堂审,门口一大早便拥了几十人,皆是听闻赵大人这么快便找出了杀人者,想要来看热闹。

        李慎昨夜天快亮才睡,将罗家父子二人的供词重新理了一遍,案子究竟如何他们早已掌握,只是需要罗卫年和罗父再对之前供词有差异之处重新审核一次。

        这二人都一心护着对方,平日也都是本份老实之人。死者张风平日里靠替人催债赚些小钱,恐吓吓唬是有,也会与人争执时动手,但也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都是可怜人,便让那些百姓对双方都起了同情心,带入了自己的境遇。

        罗卫年从昨夜供出了凶器后,便不再挣扎,将所有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

        李慎问罗卫年:“那张残缺的字条是怎么回事?”

        罗卫年道:“昨日张风约我午时后在书院外见面,拿出我写的借据催我还债,我们吵了起来,我想要去撕掉借据,只撕下来一角,便被他收了回去。”

        李慎:“张风当时说了什么?”

        罗卫年:“他很生气,但因为在书院的地界,他没敢动手,只说晚些时候去家里堵我,而且要将我在赌坊做工的事告诉别人。”

        李慎平静道:“这便是你昨日所说的杀人动机?”

        前因罗父并不清楚,此时听到这里,他辩解道:“人是我杀的,不是他。”

        衙役喝道:“肃静!”

        李慎也不打算再与他们这般各执一词地纠缠,居高临下审视着二人直接道:“昨日张风申时末去罗家,并威胁罗父,罗父与张风发生争执。是或不是?”

        “是。”二人同时回答。

        李慎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继续道:“罗父袭击张风后脑,致使张风昏迷。是或不是?”

        “是。”“不是。”两个不同的答案同时响起。

        罗氏父子此时才听说了张风昏迷一事,一时间二人在震惊中还没缓过神。

        李慎未停继续道:“后罗卫年将凶器掩埋,趁夜将昏迷的张风用独轮车运至山崖抛下。”

        他冷峻的目光扫过还有些震惊的二人,问:“是或不是?”

        罗父怔愣着问:“大人说张风昏迷?”

        “他没死?”罗卫年抑制不住地手抖起来,他此前承认杀人与真正杀人对他来说是完全不同的分量。

        他一直读圣贤书,接收着传统的儒家思想,是以觉得孝为大,为父顶罪并未有罪恶感。而他将活着的人抛崖致死,那便是亲手杀了人,完全颠覆了这些年的认知。

        罗卫年佝偻着背,用手扣着地上的砖缝,清瘦的背脊像是承受了千金负重。

        罗父大喊道:“不!是我打死的张风,他已经死了,他没气了。”

        李慎默了片刻道:“张风致死伤是抛崖所致。”

        罗卫年许久才艰难地抬起头来,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支撑那具身体,他平视李慎道:“我……认罪。”这才将一切详细讲述了一遍,这回所有的细节与物证都对上了。

        这件案子从发生到破获,不过花了两天时间,周雨微将所有供词和证据整理好后,将刑名列出。罗卫年过失杀人,流放三千里。其父罗综致人重伤,徒三年。

        宣布判罚结果时,罗父依旧维持着这几日的说辞,一丝也未动摇过。在大堂上疯狂吼道:“你这昏官,人是我杀的,不关我儿的事啊。”一时间涕泪横流,“我儿是要中进士的人,不能流放啊。”

        他已经神情木讷,只是重复着哭喊这句话。

        李慎摇头轻叹一声:“押下去吧,寻个医官来帮他瞧瞧。”这也是在合理合法范围内他能做到的最后的关怀了。

        两个衙役走上来去架他的胳膊,罗父眼珠突然动了,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一扑,抓住了李慎的脚踝。

        “人是我杀的,不关我儿子的事。”

        两个衙役刚才被他大力挣脱,此时吓得赶紧连拉带拽想要将其拖走,可罗父死命抓着李慎的脚,像是抓住最后的稻草。

        罗父此时已近疯狂:“你不能冤枉好人啊,不能冤枉我儿啊……”吼声带着悲戚响彻堂屋。

        话还未说完,罗父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伏倒在地,手还死死抓着李慎的脚。

        李慎惊道:“快去叫医官!”

        罗父颤颤巍巍抬起头来,眼神已有些模糊:“求……救救我儿子……”

        李慎弯下腰,想要扶起他。

        罗父一阵痉挛,又喷出一大口鲜血,突然眼神转戾,扣着李慎的脚又增添了力道:“我儿是要中进士的,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这句话说完,便瘫倒了下去。

        几个衙役扑上来,用了大力才将罗父的手掰开,将人拖离李慎身边,地上留下长长的血迹。

        李慎的手还僵在半空,维持着去拉罗父的姿势。他低头,看到衣摆上、脚上、地面上大片暗红色鲜血,心脏瞬间被捏紧了。

        他像是陷入了血红的迷雾中,久久未回过神。

        周雨微用手捂着嘴站在一旁,许久也未上前。

        蝼蚁之卑,却也撼得动圣人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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