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梨花

灵璧用冰冷的目光审视邱璃，邱璃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赶忙转移话题，问：

        “我接下来是不是只要再升一阶，从神到仙，就能得到配方，然后回原来世界了？”

        灵璧闻言，登时跟五雷轰顶似的，就差没跳起来，蓦地提高了音量。

        “你说什么？你还要回去原来世界？你、你还是个人吗？”

        邱璃一听他这是要反悔，一下就急了：

        “不是当初说好的吗？一年也还没到，我已连升两阶，不就只差最后一步了吗？”

        她震惊地望向灵璧，声音比他还大：

        “你该不会真想反悔吧？上神还能这般言而无信？”

        灵璧气到手抖，连退了好几步，几乎站不稳，胸膛上下起伏，就差没背过气去，咬牙指着邱璃，好久发不出声音。

        邱璃莫名其妙地看他。

        灵璧：“你……很好，你真是个做神仙的好材料，九重上神都斗不过你！你、冷血动物，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变猫，显然、你是条蛇，还带毒，血是冷的，捂不热。”

        邱璃被他骂的，整个人都蒙了，脑袋嗡嗡作响。

        她不过是希望灵璧能履行诺言，让她完成任务，回人间将配方交给导师，这个要求过分吗？他怎的气成这样？

        是因为当初他提的结果里，没有这种方案吗？先回去一趟，把东西交了再回来？

        那她待怎样，难道配方不要了？任务白做？人间的事业就那样半途而废不管了？

        邱璃望着灵璧咬牙切齿，脸气得发红的模样，一时有些踟蹰害怕，不知怎的去同他商量。

        灵璧见她这般冥顽不灵，强压怒火道：

        “行吧，既如此，我同你也没什么好谈了。你只剩最后一个目标——劝得他甘愿重归天界，做回九重天的云霄上神，你的任务就圆满了。我知道你也不会考虑跟他一同回天界，届时，你拿了配方滚回你的人间吧，你去争名逐利、风光无限去！”

        灵璧摇头，痛悔地道：“可惜了他，近万载岁月平静无澜，却如此这般，栽在了你手里，痴心错付……”

        那清心道，梨花印，一旦种在一人身上，便等同于将性命交予她，此生只能爱她、念她，纵使被背叛、辜负，亦不能断情绝爱，再爱其他人，否则，会遭受万蛊噬心之刑，心神错乱，更甚者，永坠阎罗，再无法修道，亦不入轮回……

        这般深厚的感情，竟糟她如此轻贱，他当真为云霄鸣不平。

        却不能奈她如何，否则云霄亦会因殇痛而心神错乱。

        灵璧的手止不住发抖，眸中盛着滔天的火，却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邱璃愣在原地，怔忪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发现了灵璧在意的点，跟她完全不是一件事，原是对方误会她了。

        “你误会了，”她急着解释，“他没有痴心错付，我对他的感情，亦如同他对我。”

        灵璧冷笑：“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邱璃沉默了，她原本想的，是同云霄在这里过世外桃源、神仙眷侣的日子，如果云霄必须回到九重天，那她怎么办？也同他一道去那个陌生地方，过另一种全然没想过的生活吗？

        如果那种生活真的快乐，云霄为何不愿回去？

        她仍记得，初来这里时，见到的云霄并不快乐，后来同她在一起，才渐渐有了笑容，快活了许多，甚至能同她饮酒、玩笑……

        心下迷茫一片，邱璃鼓起勇气问：“他、必须回到九重天么？不能好生留在这？”

        灵璧绷着唇角，一字一顿地道：“不能，这是天道，他历劫行将结束，若届时不回，天帝问罪，便不是能独善其身的事了。”

        邱璃眼睛红了，心中泛起隐痛，原来神仙是这般不得自由。

        “可他不愿回去。”

        “所以才需要你去劝他，能不能办成，就看你本事了！”灵璧没好气地道，“如果你还想要那个配方，还想回人间去，你且好自为之。”

        邱璃心痛得蹲下，捂着脸，透不过气似的：“你让我想一想。”

        “时日无多！”灵璧说完就消失了。

        邱璃缓缓躺倒在草地上，苍翠的绿竹林与沿路的青石砖，皆被云霄修复成了原来的模样，一草一木甚是动人，门口的对联与横幅，日日擦拭，亦如崭新……他喜欢这里，因为自由、心静，因为与世无争。

        她该怎样才能开这个口，那般去强人所难……

        -

        云霄在午膳之前方才回来，邱璃坐在屋里发呆。

        云霄将新鲜采摘的水果一一洗净，盛在竹盘里，轻轻放在邱璃面前，关切地轻捻她脉搏：“你……身子有无不适？”

        他耳廓微红，难为情地道：“方才，我去后边的仙山，为你采摘了一些草药，可以调理身子……我、我现在去为你熬药。”

        邱璃不舍地握住他的手，挤出一个笑，艰难地道：“不急，让我好好看看你。”

        云霄幽瞳闪过一抹困惑：“你怎么了？”他垂眸，像在内疚，柔声地问，“是不是怪我……”他没好意思说完，但邱璃懂得。

        她苦涩地笑了笑：“不怪，我亦是心甘情愿的。”

        云霄握紧她的手，两人手指紧扣，他手心热得发烫，带着让人安心和沉溺的力量，低低地嗯了一声。

        久久没放开邱璃的手，倾心地看着她。

        “那、你还有什么烦恼或是顾虑，能说与我听吗？”他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现如今，你所有心事都可同我讲，你想要的，我定当助你。”

        邱璃沉默地看他，强行掩住眸光里的痛楚与不舍。

        灵璧走后，她想到了一个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只是，难度不低，她没有把握，但她已想好，要尽力去试，为两人的未来去争取。

        但那一切不能告诉云霄，因为他不会同意。

        按捺下流转的思绪，邱璃浅笑，语气平静地道：

        “上回我醉酒，有无跟你提过，我的任务，最后一个目标是由神到仙——”

        云霄疑惑地打断她：“但据我所知，并无这一阶，成神便意味着能位列仙班，神便是仙。”

        这段时日，他用术法探看过，发现邱璃当初与灵璧捆绑的是执心修，修成正果前，唯有灵璧能决定她的命运，旁的神，纵使法力凌驾于灵璧之上，亦无法掌控丝毫。

        他为此无可奈何，灵璧性子极倔，认定的事情，任谁都无法撼动。

        “他、为何骗你？”显然，这是个陷阱，有故意刁难之嫌。

        邱璃摇头，犹疑地说：

        “他今日来找过我，他说，最后的目标是让你心甘情愿重回天界，如此，我的修行才能完成。”

        邱璃眼底浮起一丝难过，垂眸，不敢同云霄对视。

        云霄下意识握紧她的手，力道大得，邱璃手指生生的疼。

        她咬牙忍着，未敢吱声，忐忑不安地等云霄表态。

        良久也无声音，邱璃鼓起勇气，抬头看他。

        云霄眉头紧蹙，望向她的目光极复杂，像在极力忍耐某种强烈的情绪。

        邱璃苦笑，知道他有多为难，此刻情景，便好像……好像她仗着他的爱意，在逼迫他为自己牺牲所有。

        她不愿这般待他，但现下没有解决之法。

        只能，先行这一步。

        云霄声音微颤：“你是不是，如何都不愿放下……当初同他的约定？”

        他的脸色，瞧着一片苍白：

        “你想要配方，还想……”

        他顿住，像如何竭力也说不出后面的话，邱璃紧咬着嘴唇，忍痛看他，等他说出来。

        她脑海里只剩灵璧说的——天帝问罪，不能独善其身，还有，时日无多。这时日无多，不是指她自己，而是，距云霄历劫期满，已时日无多。

        所以，她必须让他答应，而后，再独自留下来，为他争取那个极难却必须争取的结果。

        云霄再度开口，眸中盛满落败的苍凉，声音亦透着苦涩。

        “事到如今，你还是、想要回从前的世界？你口中的……人世间？”

        邱璃不忍看他，将头埋得低低的，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违心的、肯定的“嗯”。

        云霄放开她的手，失神地起身，步伐凌乱，坐到榻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像绝望无比的、冥界尽头的彼岸花，纵有千年炙热，亦是一夕湮灭。

        从此，遗憾，却再难寻……

        云霄离开了屋子，邱璃怔怔看着，不知他要去哪，亦不知他还愿不愿回来，她能做的，唯有等。

        是夜，在心被苦苦煎熬数个时辰后，邱璃红着眼眶，望向云霄归来的身影，仍同初次见他化形那晚，白衣翩迁，不染纤尘……那时，他像皎皎明月，可望而不可即，那般清冷，高贵。

        如今，他面色无波无澜，可一双极好看的琥珀色眸子，眸光寂了，像耗尽生机，像……痴心错付。

        云霄缓缓走来，邱璃慌乱地起身迎他，却见他凄然一笑，似山谷中暮春的雨，浸润了林间竹叶，亦染湿了芸芸众生。

        云霄伸臂，将她揽入怀里，声音极尽温柔，竟是……连半分怪罪之意都没有。

        “你既有我的梨花结印了……我云霄、此生还有什么事，不能为你去做？”

        邱璃的眼泪像汹涌的海，顷刻间沾湿了他的衣衫。

        滚烫又沉重的声音自耳边徐徐传来：

        “我、还能陪你少许时日，待期限一到，我便……便离开，我会如你所期，叫你心愿达成，只要……你快乐便好。”

        邱璃想应他什么，可喉咙哽住，如万箭穿心，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抱住他，苦涩地感受着他灼热的心跳。

        云霄，我何德何能，叫你这般待我？

        你放心，你走之后，我会拼尽所有力气，帮你完成剩余的事，我会在离开前，找一个最合适的人，助他成神，而后，继承我的使命，继续帮助其他人。

        待此间事了，天帝自会感念你功德无量，或许，便能放你自由，让你如愿……过真正想要的生活，那时，我定当陪你，直到天荒地老。

        可假若，我竭尽全力亦办不到——

        那我便，散尽一身法力，用命去换这一切达成，只是，那时我不能再陪你了，我便已……灰飞烟灭，从此，这世间，三界六道，再不会有我邱璃。

        爱一个人，不能只陪你痛苦，我想要的，是拯救你，让你解脱。

        这世间未有一种快乐，能凌驾在自由之上，人也罢，神也好，唯有遵从自己的心，不被束缚、掌控，才能真正快乐。

        深深靠在云霄颈间，邱璃思绪纷乱。

        这是她今日后来，通过口诀找到灵璧后，得到确认的唯一解决之道，灵璧当时甚是震惊，而后，许是感念她对云霄的心意，极敬重地向她致谢，说是，代云霄感激她。

        邱璃提了一些条件，无论成功与否，务必将配方设法告知她的导师，让人界那一场救赎行动得以继续。

        还有，假若结果是第二种，帮她抹去云霄的这段记忆，因她已消失，便可将梨花结印归还云霄，放他感情自由。

        最后，她说，这个计划，绝不可提前告知云霄，否则，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灵璧一一答应，告诉她，他会竭力在天帝面前，替云霄争取，定不辜负她这番苦心……

        冷风自窗外吹来，熄灭了摇曳的烛火，屋里仅存角落里一枚夜明珠，闪着灼灼的光华。

        两人紧紧相拥，谁也不再说话，只尽力抓紧剩余有限的每分每秒。

        末了，邱璃幽幽开口：

        “云霄，我想……再种一次梨花结印。”

        她脸红得发烫，呼吸亦纷乱得不像话。

        云霄困惑：“但是只有一次——”

        下一刻，他方才懂了她的意思，眸光极幽深地看她。

        邱璃低头，将脸藏在他颈项，低语：“昨夜，我醉酒，如今，我想清醒地……”

        想清醒地，将他牢牢记住，谁也不知道，这一生属于他们的时光，还能有多少……

        “嗯。”云霄温柔地应她，便如昨晚那般，拂袖加深了结界。

        夜明珠被薄纱覆盖，只余一层朦胧微光。

        冷香袭人，叫空气里宛如盛开了片片梨花，朵朵都闪着灼热的芳华。

        一阵微风拂过，又轻轻离开。

        似躲了起来，不敢去望，夜色下的一室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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