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三章：摩托(二)
早晨的六点半，外面的天空还是一团麻灰色，山月整装待发，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估摸着时间江见山乘的电梯已经下去了，山月一溜烟窜进厨房，趴在窗户边上朝地面瞅。
果然没出三秒，江见山高挑的背影映入眼帘，快步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内。
山月着急忙慌套上鞋子也开开门飞奔出去，电梯合时宜的停在这一层，快速按了几次按钮，门才慢悠悠的起了条缝。
一大早起来江见山已经收拾妥当，嘱咐了她几句就准备先走，可明明是一所学校的为什么他们不一起走呢？山月心中疑惑不停追问，可这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来一句有用的，沉默不语的样子差点急死她。
“你总得告诉我原因吧，咱俩除了学校楼层不一样还区别在哪里？搞得跟特工执行任务似的。”
“……你不要跟来就行了。”
江见山鲜少对她态度如此果决，她心中的不满都快溢出来了还得装出一副同意的姿态看他下楼。
她可能就是比较贱一点，她就是想知道江见山要干啥“偷鸡摸狗”的活儿。
顺着昨天江见山带她来的原路一路向下就是十三中的位置，山月眼睛左右光顾，小跑着搜寻江见山的身影。
她其实大致也能猜出来江见山是因为什么如此执着，多半还是昨晚那摊子烂人糟心事。
事实上，她猜的没错。
这条路上没什么人，有的也大部分都是十三中的学生，而路的正前方，隐隐约约走的是江见山。
猛然身边卷起一股掺着酒味儿的尘沙，山月被吹了一身破口大骂，骑着摩托车的不良青年骑的有点速度，显然没有听到少女的怒斥。
下一秒，山月的嘴巴就死闭住了。
那辆摩托车直直冲着江见山去了，虽然靠近的时候减了不少速，但还是把江见山狠狠撞出了一米远。
江见山那条受伤的腿再次呲在水泥板上，整个人扑倒在地，十分狼狈。
对方摘下头盔，鼻子上包了一层纱布，赫然是昨夜山月一锤抡过去的男生。
那个男生用力甩了江见山一个耳光，很响的声音，而后又扶着江妄的肩膀嘟嘟囔囔说了很多。而山月躲在电线杆后面欲盖弥彰。
她无法凑近了解，身体紧绷，背靠杆件，深呼吸都解决不了怒气横冲的大脑。
可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孬种。
给她拿巧克力的江见山，告诉她自己秘密的江见山，领她回家有床可睡的江见山和她近在咫尺被霸凌，她却只能做到背着身子假装没看见。
江见山看到她了吗？看到了她也得走。
山月与学校的方向背道而驰，她无法做到走原路与他擦肩而过，但也做不到和昨晚一样抽出榔头再做一次女侠。
如果那个男生还记得她的长相呢？会发生什么？暴虐的报复还是联系家长让杨慧玲和潘格来针对这件事对她进行主宰？
她走得很快，肩膀上的包裹却仿佛发酵面团一般越来越重。里面只装着她的榔头，但又好像不止榔头。
山月头脑空荡，绕了好大一圈才又拐回了学校大门。
迟到迟的厉害，门卫大爷的眼神凌厉恼火，不情不愿的从保安室走出来又开了一次门。
她踏入班级的时候正好是班主任的数学课，高颧骨的肃杀女人气急败坏逮住一顿骂，同学们偷偷瞄着低气压的两人，表情上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澹台山月，你以为你是谁？我的课你也敢光明正大的迟到？谁给你的权力？一天到晚窝在座位上作业作业写的差，听课听课老走神，就知道翻着眼睛给我添堵！”
山月无言，冷静地看着她。
“去去去，把作业都拿出来给我放讲台上，我倒要好好看看你的作业写的有多好，连课都可以不上！”
“抱歉，我没有带。”其实没写。
“你说什么？”班主任怒火中烧，声调提了八度“那你这包里面装的是什么？”说着她就要伸手去拽山月的肩带。
山月不着痕迹的转了转身，躲过伸来的手，被迫道：“……装的早餐。”
话音刚落，班里就爆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声来，一波赛一波的嘲讽，淹没了山月掷地有声的“对不起”。
班主任收回了胳膊，耐不住脾气吼了起来：“早餐？你有时间装早餐没时间装作业？这么能吃怎么没噎死你？一大早的又是迟到又是不带作业，这学校里有几个人比你大牌？澹台山月，别老拿母亲离世博同情！”
最后一句话像根棘刺扎穿了山月紧绷的神经，她抬起头来，声音颤抖：“我的问题与我妈妈无关。”
班主任一指伸出搡了一下山月的脑门，表情尖酸刻薄，语气嘲弄冰冷：“现在知道维护母亲了？每次在班上丢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妈？你妈在天上都得为自己生了你这么个废物忏悔！去，滚班门口站着去，今天一天都别进班门！”
山月努力耐住横冲直撞的戾火，冷笑一声转身朝后门走去。
这个垃圾老师啊，每天都要侮辱她一遍。
老师放过了，可同学们还没过瘾。掠过蒋余的桌角，山月清清楚楚听到一句：
“克妈的扫把星。”
她感觉到空气的凝结，风暴在她的眼中酝酿，团成团挣脱抑制的束缚，冲破开来。
她转身一把拽起蒋余的衣领，鸡崽般骨瘦如柴的男生浑身战栗，对上山月吃人的眼睛，一时没了狂劲儿。
山月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敢不敢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还没迎来回答，老师已经安耐不住冲了下来，扯开了山月紧攥男生衣领的手，尖利的声音怼进她的耳朵：“够了澹台山月，不要再给我惹事生非了，你还嫌这节课你耽误的不够多吗？”
“你明明听见了。”山月难以置信老师话里话外的偏袒与推责。
“爸爸，你明明听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澹台北蕴某句话与老师脱口而出的话重叠扭曲在了一起。
她木木的凝望着老师逐渐模糊成父亲的脸，恨意淬着牙齿：“你也配当老师？”
没等老女人的回答她扭头迈出了后门。
山月感到厚重的无力感填满她的心房，她想不清楚，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所有应该帮助她的人都选择了遗弃她。
有错她愿意加倍承担，可错不在她的时候为什么她还得承担别人的错误？
山月靠在墙边抱着背包里的榔头，眼睛一片通黑。
教学楼外灰仆仆的天空上没有云彩，没有太阳亦没有飞鸟，只有大片大片铺开的灰，单调，压抑，沉闷。
母亲的离世像极了炸药包冒着烟的线头，点燃完毕就炸毁了她十三年来全部的平静。“嘭”一声巨响，什么都没了不说还炸出了一个大坑和满地灰尘，黑土飞扬。
她闭上双眼，不愿再看眼前的乌灰。时间似乎为了解救孤苦的少女跑的飞快，一转眼，学校的放学铃已然响起。
山月第一个踏出校门。
站在班门口一天的经历让她的腿酸软无力，颤颤巍巍，她是个认死理的犟驴性子，全然没有偷懒站了八个多小时。
早晨被摩托车撞倒在地的江见山在她的心头梗了一整天，她忍不住朝着江见山家的方向前进，回忆起了早上吃早餐时江见山无意中的一句话。
“我家对面不远处有一家很隐蔽的网吧。”
他只说了一半就沉默了，可能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山月没好意思追问下去，就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这句话今天下午就派上了用场。
山月不着急回家，就去了江见山小区的对面。
这一片区域是镇子上少有的繁华热闹地儿，青年男女和放学后出来嗨的学生挤得到处都是，吆喝着卖烤串板面的大叔大婶更是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山月拐进商场后面的一条窄巷，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按理来说她和江见山结识了也就二十四小时，可莫名纠缠的时间一点也不少。
她加了几步速，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巷子里空无一人，与商场前边的光景截然不同，但她喊的声音却又细又小。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江见山猛然回头，看见了步伐虚了很多的澹台山月。
他怔在原地，完全没想到她会找到这里来。
山月率先回应了他的疑问：“我还记得你早上的那句口误。”所以我找到了这里来。
江见山嗯了一声，安静的看着她。
山月却被看的寒毛直竖，眼神乱瞟，一眼锁定了江见山左手上的银铐。
“你为什么被铐上了这个东西？这是警察铐给犯人的。”
江见山想缩回手，但被死铐在了小小一个圈里，动弹不得。
山月微仰首：“江见山，今天早晨你看到我了吧？”
自然看到了，江见山扯动嘴角苦笑。
山月蓬松散乱的自来卷毛显眼得要命，他被撞倒在地一回头就发现了躲在电线杆后面一叶障目的她。
他巴不得她赶紧转身跑，宋睿泽看清楚了她的长相，正在他耳边污言乱语的挑衅。
不过山月确实不傻，一步一步的在他的眼前消失。
真是最直接的冷漠和理智。
“江见山，这辆摩托车是他的吧”山月指了指和江见山左胳膊铐在一块的摩托车“他是谁？”
“宋睿泽”江见山默了两秒“你知道他的名字就够了。”
“所以每一次你来这里，都是他逼迫你在这等他在网吧玩完？”
江见山没有回答，态度像是默认了。
江见山的身后就是一家店名非主流的网吧，显而易见，宋睿泽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就在里面醉生梦死。
天色将晚，天寒地冻，或许她不出现，江见山就会被强制铐在网吧外扛着冻病的风险一直等待宋睿泽玩到凌晨出来，说不定出来了还会赏给他一顿揍。
到底是图什么？
她能猜到江见山一再的忍耐退让沉默是有原因的，可到底是多重要的事情让他甘愿被宋睿泽欺凌侮辱？
山月从背包里拿出榔头，冷寒的看着江见山：“你不会想戴着这破银镯子一夜吧？我现在就帮你砸掉它。”
她有很多时候都认为她和江见山是最合拍的搭档，但当处于眼下这种状况的时候她又会感觉江妄和她是两种极端。
如果是她面对宋睿泽呢？山月认真思考后的回答是，她一定会找机会弄死他。
她有病，但江见山没有，他顾忌的有很多。
可是她一定比他活的自在。
“江见山，别犹豫，你这辈子不能一次都没为自己活过。”
江见山伸起胳膊温和的笑：“你如果想砸就砸了吧。”
不是我想不想砸啊，是你想不想让我砸啊！
“我想砸”山月举起了榔头。
“那就砸”江见山不假思索。
一不做二不休，山月拉开铐在摩托车上和铐在他手上的银铐子，尽量拉得够有距离。她的榔头对准两边平均分的那条线，一锤砸了下去。
她砸的很稳，刚好分开了他的手和车。
银镯子一时半会卸不下来，但挣脱束缚的感觉让江见山轻松得很。
“江见山你同意了我砸掉这个手铐”山月指了指银铐，眼中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想反抗了？”
江妄没有出声。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可这一点错都没有。你比我清楚吧，宋睿泽才是罪魁祸首”山月的话进一步深入，诱引的语气仿佛一个小妖精。
江见山挺拔的身影高挑，微微俯身，把山月笼罩在了黑影之中：“澹台山月，你想让我做什么？“
“有一就可以有二，把事情做得彻底一点”山月递给他榔头，仰头看他的眼睛“砸了宋睿泽的车。”
江见山前一天晚上血淋淋的膝盖出自谁手？宋睿泽的这辆摩托车跑的了？！
冷风穿堂而过，滋滋哩哩炸在二人的耳边，时间在那一刻静止。
面对宋睿泽，他想过反击吗？
可能是想过的，甚至会是无数刁恶的计划或想法，但高中的三年他却被迫习惯了自己的含垢忍辱与对方的凿骨捣髓，他在几时已经遗忘了顽抗的感觉？山月的话无疑是醍醐灌顶。
山月又道：“宋睿泽是个混蛋，但他对我还没有犯浑，所以有资格抡下锤子的只有你。江见山，清醒点，心不能睡着。”
心不能睡着。
他现在就是因为心睡着了才失去了反抗的本能吗？
宋睿泽骑着这辆摩托车无数次顶倒撞翻他，在还有车速的情况下拽着他的头发拖行数十米，心情不好的时候随意甩在他脸上的耳光，对父母的戏谑与羞辱……
江见山接过了山月的榔头，银光一闪的铁面仿佛在对他下召令，不要犹豫不要犹豫。
犹豫就会败北。
满腔的怒火就像火山爆发，江见山一锤子甩掉了摩托的后视镜。山月环着臂看如此粗暴的他，笑得眉眼弯弯。
车子发出紧急长鸣，刺激得人焦躁不安。乱糟糟的场面，江见山又是几锤砸坏了摩托的闪光灯。他并不清楚警报声的来源，气极，皱着眉头一脚踹翻了摩托车。
摩托车轰然倒地，可能是被摔坏了，警报响戛然而止，零件散了一地，后备箱直接被砸凹陷了下去。
望着脚边的狼藉，江见山一言不发，内心踏过千军万马。
他在今天之前绝对不能想到自己的爆发会这么惊天动地，一道惊雷霹雳都得绕着宋睿泽的摩托车走，而他把宋睿泽的宝贝摩托砸成了稀巴烂。
山月再也忍不住上挑的嘴角，主动打破平静，捧腹大笑。
她笑得毫无顾忌，没有形象，只是看到确实稀巴烂的摩托车她根本耐不住爽快的心。
她都这么爽快，江见山呢？
江见山也在笑。
他一回头就瞧见了山月抱肚弯腰笑得夸张，许久以来紧栓在他内心的无数根绳子也在一刹那齐齐绷断，他深切的感受到了心脏的呼吸，心脏在苏醒，心脏在大力跳动。
“江见山”山月笑得脸红扑扑的“我也会为自己不计后果的活一次的，你提前享受到了这种权力，形容一下心情呗？”
江见山还在笑，他把榔头装进山月手上提溜的背包，琢磨着怎么合适的回答这个问题，思索了半天，他干巴巴道：“爽爆了。”
“这个词就够了”山月竖起大拇指“不计后果的为自己活一次如果还不爽的话不是作逼就是还在计后果。”
因为恶气长出所以他爽爆了，等宋睿泽看到这满地狼藉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目眦尽裂？江见山眯眼笑，这一刻的舒爽值得他一辈子纪念。
没有一再考虑父母，考虑任何因素，简简单单的抡那几锤子，这才是心脏清醒的江见山。
他爽爆了，这种感觉千金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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