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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向日葵


高考了。

        我妈一定要让我穿上一件黄色衣服,她说这样就能金榜题名,我说那应该穿金色,她说对。

        然后绕遍了整个村子找来了一件金色的衬衫,我拿根棍子就是孙悟空。

        我当然拒绝。

        我妈一路跟着我,没办法,我只能穿,可脱离我妈的视野,我立马给龙加打电话,十分钟后,他穿着那件金色衬衫出现在学校旁边的公共厕所,我穿着他的黑色t恤别别扭扭地解裤子。

        “你干嘛?”

        “我撒尿。”

        可恶,我穿得走形的衣服他穿竟然正好,金色衬出了他纸醉金迷的那部分,我发觉,他适合穿花衬衫,他就是大城市里的阔少爷。

        可此刻这少爷看着我尿尿,看得我手发抖。

        我别别扭扭地提好裤子时,他接过我手里的资料袋,低头检查,“准考证、身份证、笔”

        确认我什么都没落之后,又把袋子还给我。

        “这么紧张干吗,我这次又考不上。”我说得随意,但其实我昨天一晚没睡,这么多年寒窗作伴,在这一刻有了结果,而我注定拿不到船票。

        他擦了擦我的手心,都是汗,“这次考不上还有下次,下次考不上还有下下次,总有一天会考上的,大学生。”

        我舒服了。

        我想哭。

        在眼泪冒出来之前,我赶紧跑了出去。

        小时候,我就知道我不是最特别的那个,所以我做什么事都不用心,学习半吊子,卖菜不敢吆喝,家里又没钱让我学些才艺,我现在最大的本事,是龙加花了73天把我的网球本领提高了两个层次。

        拿着塑料袋往里走,保安一个一个认证我们的身份,我的位置靠窗,那天我转头,屋外的阳光刺着我的眼,有人要求关窗开空调,但这个计划因遥控器少了块电池而宣布失败。

        我庆幸。

        有风的地方,就有龙加的肥皂香。

        我带着他一起考,但我很次,两天下来,我会做的题屈指可数。最后一门是英语,听力部分我在走神,一边觉得对不起我爸妈和龙加的期许,一边好想龙加。

        那年的英语作文有关环保,前面我随便写的,只在最后两行下了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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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语法和单词写得对不对,也不在乎作文究竟能得多少分,我只希望龙加在这并不完美的世界上,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高考结束的那天,龙加来接我,不知道他从哪又弄来一辆自行车,用手搭着,见我来,晃了晃车身。

        我把考试资料全扔给了小毛,骑着那辆车就跟他走。没有目的地,我们也没商量,哪条路小我们就往哪骑,骑到最后我迷路了,他却还驾轻就熟地把我往小路领。

        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一人多高的芦苇,环绕在耳旁的蛙鸣,扑在胳膊上的蚊子,还有隐隐约约的歌。

        我骑得快些,跟上他,“有歌。”

        “嗯,路窄,到我后面。”

        我放慢了速度,紧跟着他,他对这里好像很熟,带着我找到了歌声的来源。

        拨开芦苇,我想尖叫。

        不远处是一条小溪,很浅,大块的石头半露出来,形状怪异的小石子儿铺在水底,溪里有几瓶啤酒,两个黄桃罐头,还有一些瓜果脆枣儿。

        再远,是一条竹筏,我撩起裤脚趟了过去,溪水浸没我的脚,我拿着长篙朝龙加招手,“过来,载你。”

        他把酒和瓜果拎了上来,竹筏往下沉了沉,我却更兴奋了。

        这个夏天,我没搭上通往大学的船票,但龙加给我弄来了一艘船。

        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不要这么容易就想放弃,就像我说的,追不到的梦想换个梦不就得了”

        “笑一个吧,功成名就不是目的,让自己快乐快乐这才叫做意义”

        “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

        行到深处,我把长篙扎下水,抱起西瓜,用力砸开,汁水溅了我一身,与此同时,龙加用牙齿咬开了两瓶酒,递给我,“高考结束,高四快乐。”

        “祝我有钱。”

        “祝你有钱加快乐。”

        “祝你有钱加有命。”

        “叮——”

        我们的酒瓶撞在一起,啤酒撞出了沫儿,西瓜冒出了汁儿,六月份,桃子不够熟,李子不够甜,青蛙好像也叫得有点早。

        可是我多希望时光就在这一刻定格。

        最好的年华。

        我们的十八岁。

        七月下旬,我妈去帮人家插秧,我也跟去了,但我不会,我妈就边教我边骂我。

        “吃屎长大的,脑子一点不开窍!”

        “眼瞎了啊,都飘起来了,用点力!”

        “别踩着秧苗,这片庄稼比你都贵!”

        我直起腰,“妈,这一片秧苗是你生的是不是?”

        “你个兔崽子!活儿干不好嘴儿还挺能犟,把腰给我弯下去!好好栽!”

        我想龙加了,他总是要我把腰挺直了,此刻想念占了上风,所以我腰背笔直地栽了一片,一片全飘起来了,我妈提着我的耳朵,骂了我两个小时。

        骂到她嗓子哑了,才让我滚回家。

        我满脚都是泥,t恤沾着秧苗的腥气儿,头发有几块泥渍,硬了,干巴巴的,我一扯,扯掉了几根头发。

        我拎着鞋走回去,脚底被泥土地咯得生疼,我走到龙加家,他家没人,我坐在门口,一直等到日落。

        我妈打电话说她今晚不回来,我爸把饭做好说要去看我妈,让我趁热吃,又把家里的钥匙丢给我。

        我不知道那天具体等了多久,我只记得我把头发上的泥巴都扣下来了。

        然后,龙加跟祁知并肩走来。

        村里没有路灯,今晚月光也不亮,所以龙加并没有看见我擦了下眼泪。

        我仰着头,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强些。再近点,祁知发现了我。

        两人都停下。

        龙加开了门,我要走,他把我拉进了屋。

        我好想他,想抱抱他。

        可是祁知硬是横在我们俩中间,把灯打开,把包里的书和复习资料都拿出来。

        “龙加,”她开口,“我估分了,能上a大,这是我们小时候的梦想,我提前实现了,我在那里等你。”

        她没再看我,但我明显能感觉,我好像是个拖油瓶,如果不是我,龙加不会被退学,他底子好,只要他想,再来一年,a大不是问题。

        可现实是,我存在,我让龙加从一个可以逆袭的黑马,变成了镇上的汽车修理工。

        他那么好,鼓励我、给我目标,让我感受到了被赋予期望的生命价值。

        可是我要得到的一切,是他本该得到的。

        祁知走后,我把那些书推到他面前,他问我哪个版块不会。

        “龙加。”

        “嗯。”

        对话简单,我却能清楚地嗅到龙加的放弃。

        我想到我提出要复读时,我爸妈皱巴巴的脸,他们对视过后,说行。

        行的后续性动作就是我妈在卖菜之余,去给人家插秧赚钱,我爸减少了抽烟的次数,桌上再也不见酒瓶的影子,而龙加,给我开了一账户。

        里面的钱够我上完大一。

        我抱紧了他。

        他咳了几声,用手捂着,还跟我拉开了距离。

        “感冒还没好?”

        “没事,嗓子哑。”他把我送到门口,“回吧,我困了。”

        “龙加。”

        “嗯。”他又把那些书放在包里塞给我,“好好看,不会的问我。”

        “好。”

        我抱着那包书回家,吃完了饭,把碗筷洗干净,折回去找我妈。

        这个点了,田埂上架着一个长杆子,上面挂了一个白织灯,稻田里有两个佝偻的身影,我叫了声爸妈。

        我爸:“你怎么来了?”

        我妈:“死小子,这个点诈尸来了,滚回家去!”

        我老老实实地挨了骂,卸下她手里的秧苗,“对,我还魂来了,你回吧,小心被我附体。”

        我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个巴掌。

        那个晚上,我们三个人谁都没回家,把那片田栽完,我问我妈能赚多少钱,她:“别指望私吞我财产,赚多少都不是给你的。”

        然而第二天,我爸把栽秧的钱放进抽屉里,那里是我零用钱的专柜。

        我把他们锁在家了,出门的时候我能听见我妈已经骂到自己断子绝孙的地步,而我爸先是让我开门,然后说:“算了,不出门也好,你的腰伤不是犯了,在家休息休息。”

        我去镇上找了一圈的活儿,但镇子本来就小,很多事都内销了,根本没我的份,于是我跟一个老人捡垃圾。

        老人姓黄,五十来岁,无儿无女,最爱做的事就是在垃圾堆里捡宝贝,有时是人家不要的指甲钳,有时是一件破了洞的衣衫。

        他心灵手巧,指甲钳能变成破衣衫上的挂坠,烂了的瓜果能做菜园里的养料,我跟着他,学了不少本事,缝缝补补,敲敲打打,可正经钱没挣到几个。

        “黄大爷,我不学这个,我要赚钱。”

        黄大爷一手拎着破袋子,一手拿着长钳子,“学到本领就是钱,别这么现实,活着哪有这么容易,哪能有明晃晃的票子掉下来的好事?”

        “我没让它掉下来,我要去赚,你有捡垃圾的门路,但是你怎么不带我捡废品啊。”

        “废品能赚几个钱,你不知道,这几天镇上来了几个富贵人,吃穿用度都是上档次的,还都吃不完就扔,用不完就丢,你看我身上这件,叫什么,阿达第四是吧,我听过,是名牌呢。”

        “黄大爷,这就是三条斜杠加六个字母,你别给它加名牌价值,我看你这件跟我身上的汗衫没什么区别,遮肉就行了。”

        “你这孩子,一点也不讲究,大爷还把垃圾分三六九等呢。”黄大爷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你看,我前天捡到的,舍不得吃,闻起来香着呢。”

        我曾经打开过龙加抽屉里的那些白金烟盒,烟形跟这根很像,我想接过来看看,大爷连忙把手缩回去,“你小子,还想抢,老实地捡垃圾!”

        “大爷,谁想抢了,我闻着有股霉味儿,怕把您吃坏了。”

        黄大爷把烟放鼻头嗅嗅,“你小子放屁!”

        我跟着黄大爷捡了一个星期的垃圾,赚了26块钱,捡了三只皮鞋和两条毛巾。我觉得没什么用,黄大爷让我放着,等他有空给我做个橡雕。

        话刚说完,他就嘘了一声,草丛里有麻雀,他为了补偿我,要给我做个烤雀腿。

        我正考虑雀腿能不能塞牙缝时,麻雀飞了,他从草丛里捡到一条手链,像佛珠,但珠子是蓝色的。

        我问他值多少钱,他把珠子放嘴里咬了咬,骂了一声,“狗日的,塑料的。”

        我觉得这样来钱太慢,第二个星期的时候我撂挑子了,黄大爷搬不动他所谓的那些好东西,连哄带骗,让我再跟他干一星期。

        这一星期,他把看家本领交给了我,跟我说哪里捡到的垃圾值钱,卖废品的时候怎样能压秤。第一条我照着学,第二条我把他举报了。

        那天黄大爷看着收废品的人把我俩捡的易拉罐全都压扁,没给我一点好脸色。可收废品的好像眼瞎,易拉罐里明明露出好多石子儿和泥巴,他却当看不见,压扁了之后,还按照之前算的价格给。

        我拉住他,“这是作弊,里面有泥巴和石子儿,你至少多给了我们五十块!”

        那人熟视无睹,掏钱,黄大爷先我一步把钱抢走,拉着我到一个背风的地方,直骂我:“你傻啊,白来的钱!”

        “你以为人家傻,谁不知道收易拉罐的时候要压扁,人家是看你年纪大可怜你,你倒好,把人家的好心当成傻帽,我不跟你捡了,坏老头。”

        “你给我回来!”黄大爷语气猛地严厉,盯着我,我从来没看过他对谁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干吗!”

        他嘴里咕咕哝哝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左理右理才找到口,把里面的钱全拿出来,塞我口袋,“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读了几年书就可以鄙视我这种行为,那你知不知道收废品的为什么装眼瞎!”

        “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给我钱!”

        “傻子!”他大骂,“我们村里没出过几个大学生,没人才就没希望,你虽然不是太聪明,再来一年也不一定能考得上,但人总得有点盼头不是。好了,把钱塞回去,瞪我?瞪我干什么,再瞪戳你眼睛了!”

        “大爷,这钱我不能……”

        他不耐烦地推开我,“年轻人就是麻烦,给你你就拿着,又不是为了你,大爷我当年没饭吃的时候,是你妈把我接回家养了两个月,就当我还给你妈,别哭!把眼泪憋回去,没出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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