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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早熟花生


我不知道怎么回来的,我几乎第一时间就冲到了事发现场,但连傅嘉吉的尸体都没见到。

        警察说,粉身碎骨。

        这四个字足够我铭记一生。

        他拍我肩膀,“别难过,人生没有什么坎儿过不去的,我八岁死了爹,九岁死了娘,好不容易活到三十,老婆被人弄死了,要论惨,谁能比我更惨?”

        我问他叫什么,他说他叫桂殊。

        这个名字连同那四个字,一起刻进了我的记忆里。

        傅虞走了,自己走的,她没跟我打招呼,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只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安全到家,还说家里有保姆,让我没事别过去。

        我感受到了她的恨,但我不知道她具体恨谁。

        那段时间我精神恍惚,行尸走肉,只消化了警察传递过来的消息,他们说车子本来就是坏的,开这样的车上路不出事才怪。我看着傅嘉吉的车停在我家院子里,去找我妈,“傅嘉吉为什么把我的车开走?”

        她在做饭,面无表情,“我怎么知道。”

        “他的车钥匙呢?”

        我妈重复:“我怎么知道。”

        没多久,我爸痴呆了。

        他说经常梦见傅嘉吉在我家房梁上吊着,我妈骂他,让他多吃饭少说话。

        他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拄着拐杖朝房梁上看,一般都趁我妈不在的时候,我妈一回来,他立马往门外走。

        有一天我拉住他,我说爸,你是不是真梦见傅嘉吉了。

        他说:“找得到!”

        他边说边手舞足蹈,我知道他的状态又不对了,但仍然拉着他问:“什么找得到?”

        “那个公园!”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我,“我原本找得到,你妈非拉我走另一条路,我说错了错了,她让我别多嘴。”

        “我给你们打电话了。”

        “她不接啊,死攥在手里,不愿意接。”

        我意识到,此时我出的汗,跟接完傅嘉吉那通电话后一样多。

        我找来梯子,爬上房梁,房梁上有一把车钥匙,傅嘉吉的。

        我拿着那把钥匙在院子里坐了一天,我想起我爸带我去姑妈家时的不自然,想起我妈眼中的攻击,我还想起了傅嘉吉的那通电话。

        我去找傅虞,她在院子里打高尔夫,家里所有关于傅嘉吉的东西都在,但关于我的没了。

        但傅嘉吉那堆东西里,有一个是我的。

        那件没来得及收针的毛衣,黑色的,领口有两片雪花,他喜欢跟我过冬天。

        我把毛衣放进袋子里,准备带走,出来时看见傅虞,我问她那天发生了什么,她甩着高尔夫的球,没理我。

        “傅虞,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把球塞进了笔筒里,“你妈让他去姚镇买药,我让他别去,但你让他去。”

        “他没跟我说是我妈让的。”

        “说过。”

        我站了起来,感觉眼前发黑,我想起那天低头拿摇把的时候,把手机放到了右耳旁,我没听见那句可以定傅嘉吉生死的话,我只听见了那句“你说我去不去”。

        我让他去。

        我把他的车钥匙攥在手里,一时间,不知道害死傅嘉吉的到底是谁。

        回到家,我妈做好了饭,在我面前摆了碗筷,难得给我夹菜,“多吃点,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叫了个姑娘到家里来,别这么不精神。”

        我把傅嘉吉的车钥匙放在桌面上,我妈顿了一下,继续埋头吃饭,我爸看见车钥匙大叫起来,把饭打翻,跑到门口,指着那个钥匙,嘴里说着什么听不清,但眼泪流了出来。

        我说:“妈,你也该流几滴眼泪。”

        她继续吃。

        我说:“那辆车不能上高速,是你跟我讲的,为什么不跟傅嘉吉也讲一下。”

        她把我碗里的饭菜倒了。

        那顿饭我没吃,我把东西收拾了一下,临走的时候捡了一颗地里的花生,到我跟傅嘉吉租的房子里,把花生扔进水里浸泡,拿毛巾裹起来,等种子露白后,我把它种在阳台上。

        土是专门买来的,盆是傅嘉吉最喜欢的颜色,我不停给它浇水施肥,没什么反应。

        后来,我买了很多个盆,每个盆里都放一些种子,这样持续了两年,那些盆都被阳光晒掉了一层皮,但它们从没有冒出头。

        有一年,我接到我妈的电话,说我爸快死了,问我回不回,我说没骗我吧,她把电话挂了。

        我给她打过去,我说我被你骗怕了。

        她说真快死了。

        我爸得了老年痴呆后,精神状况一直不稳定,这次住院,是因为跑到了河里,不知道他要去里面抓什么。

        我到了那,他不记得我,我看了眼他的病历,高烧不退,肺里进水,还重度贫血。

        我看向我妈,我妈秒懂我眼里的疑问,说:“又不是我把他糟蹋成这个样子的,该做的我都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激动什么,我说你了吗?”

        随后我去问医生有没有制定治疗方案,医生说其它两项都在稳步治疗,就是重度贫血这块可能有些危险。现在医院血库告急,已经从献血中心调取了,如果下午还不能正常供应,就让家属输血。

        到了下午五点,我再次去找医生,医生拨了通电话,跟我说:“血液稀缺,你爸年纪大了,得尽快安排输血,虽然你是他的儿子,但我们也要排查一下血液疾病和血型,如果血液不合格,我们还是得等血库的血过来。”

        “我跟他血型一样,小时候他带我去输过血。”

        医生看了眼病历本,说:“你爸有几项高遗传病,高血压、色盲,心脏也不是很好,你输血的合格率估计不高。”

        我知道我爸高血压和心脏的事,但他色盲我还真不清楚,我想起这么多年我的体检报告,说:“这些我都没有,您可以再安排我检查。”

        旁边有个护士让医生签个单子,他刚划了几笔自己的签名就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都没有?”

        “嗯。”

        “那你挺幸运的。”

        话虽这么说,可那记眼神看得我心里不舒服,这种异样感,一直延续到我检查结果出来。

        我爸有的那些病我都没有,而医生强调了两遍,这些都是高遗传病。

        我问他我能不能输,一个护士又跑来,说血到了,医生说:“那你好好休息,还是用血库里的血更放心些。”

        一个人心里有疙瘩的时候,怎么都睡不着,半夜,我醒来,看我爸治疗结束后的苍白面孔,确定了他各项体征平稳后,拽了一根他的头发,然后跟我的头发一起,送进了dna检测中心。

        一个星期后,我爸走了,死因是摔倒后没人扶而导致心脏停跳。

        那个晚上我回家拿东西,出门的时候我叮嘱我妈,好好看。

        这就是她的效率。

        还是在我同样叮嘱了护工之后。

        葬礼很简单,我作为长子,要披麻戴孝,捧着他的照片,往坟地里走,再看着那些土,一点一点把他埋上。

        一切忙完,我收到了dna检测中心的电话,不支持。

        不支持亲子关系。

        我把那张单子撕了,在我爸的床上躺了两个小时,外面传来摔打的声音,我撩开窗帘看,一头小牛跑了出来,牛主拿鞭子打也没用,小牛直直地要往马路上冲。

        这时我妈抱着一盆菜走过来,牛主喊我妈:“虞阔他妈,过来帮帮忙,这牛不知道怎么了,我制不住它。”

        我妈头也没回,“你制不住我就更制不住了。”

        “你怎么制不住,我养第一头牛的时候就是你给制住了,你拿着细丝往牛角上绕,说绕断了牛角牛就能长得好。可我试了很多遍,绕不断啊。”

        我妈没理他,把盆嘭地一下往地上一放,盆里的菜颠了出来,熟悉的人都知道我妈脾气犯了,也不想再自讨没趣,忙着拉牛去了。

        我把窗帘放下,屋内黑了起来,我闻着我爸的味道,磕在床头的烟灰,裤子上没洗干净的油渍,还有被子上的病气儿。

        很近,又那么陌生。

        最终,我妈还是出去了,兴许是被吵得烦了,让牛主回家拿细丝的时候语气也不太好。牛主正愁没办法请她呢,此时连忙往家跑。

        我又撩开窗帘,有个人从一旁的栅栏上拿下一截细丝,喊:“别去了,这儿有。”

        一群人又凑到一起忙活着,我妈让两个人抓住牛蹄,两个人扶住牛身,等小牛被摁住的时候,她拿着细丝往牛角上一绕,又快又狠,小牛发出了震天的嚎叫。

        我突然联想,万一这根细丝是绕在人的脖子上,一下就被绞断了。

        晚上我妈被牛主叫过去吃饭了,绞断了牛角好像让她心头的某种压力释放了,她欣然答应,临走的时候让我自己弄点东西吃,我说好。

        等她的身影消失后,我立马去翻她的身份证,最终在一个大花瓶下找到了。

        西城市枫杨县里当镇莲花村九组-七号。

        我把身份证放了回去,躺在我爸的床上,床不稳,我压得久了床尾的木板掉了,与此同时,我心里也有某个东西塌了。

        我没等我妈,去城里找余老板,但他行踪不定,我找了一个星期都没看见他。路过家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他看向傅虞的眼神。

        “孩子好啊。”

        “孩子是希望。”

        “有了孩子这个家就不会散。”

        当年,那个保姆是不是就凭借着孩子让他甘愿放弃上诉的权利?

        我头很疼,一夜未眠。

        次日九点,窗口有些吵,我走过去一看,是一只鸽子,随后出现一张人脸,他冲我笑,问我买不买保险。

        我说买。

        又给他开了门,他进来的时候还拿着那张泛黄的单子,一遍一遍推销,我说都买。

        交易结束后,他兴冲冲地带着鸽子走出去。

        “等一下。”他回头问我怎么了,我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犹豫了两秒,从口袋拿出烟盒,“要不要来根烟。”

        我俩靠在我家窗户下面抽烟,一口接一口,谁也不说话,一包烟抽完,我给他我的电话号码,“有事打。”

        他摩挲着那张纸条,像珍藏那三十多年前的单子一样,动作轻,怕弄折了。

        我改口:“没事也打。”

        他穿得不算干净,头发还黏成两团,精神状态有些问题,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受到了多少排挤。而此刻,他拿着我给的电话单,一遍遍说好,笑得跟孩子似的。

        那以后,我们经常接触,我从他那里买了一份又一份保单,有一晚他拉着我的手神秘地说:“你买保险的事千万别告诉别人,很危险的。”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他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我给他留了家里的钥匙和一个房间,他心情好的时候来我这住两天,心情不好就带着鸽子四处飞,我们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着。

        没过多久,我大学同学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让我节哀,第二句说我发了。

        “什么发了?”

        “你妈不是给你爸买保险了,我同事经的手,所有险种全买了,虽然我刚才的话有点浑,但看见我同事整理后的赔偿款,我惊讶了,你以后可以坐吃等死了。欸,你多帮我宣传宣传,现在好多人觉得我们保险是骗人的,你不就是个受益的例子吗,下次记得找我,我的工号是”

        我把电话挂了,立即回了家,我妈从田里回来,身上朴素,脸上全是被风吹雨打后的皱纹,这么多年,她唯一花钱的爱好,就是不停地买小麦种,这样一个辛勤劳动的女人,任谁都看不出她卡里会有那么多钱。

        我妈把锄头放下,去拿米斗,没问我为什么回来,我也没跟她打招呼,直接问:“你什么时候给我爸买的保险?”

        她拿米斗的动作顿了一下,“忘了。”

        “你赚了多少钱?”

        她把米缸里的米全弄出来,曝晒、挑虫,最近天气潮湿,这是保存这些米的必要步骤。

        我说:“你都这么有钱了,还在意一缸米?”

        她没说话,晃动米斗的动作大了些,米撒了出来,她弯腰捡。

        我又说:“妈,我姓什么。”

        她把米蹭蹭地往米斗里放,似乎是不想理会我这无聊的问题。我问第二遍,她抬头,带着回答完就一了百了的心情,回:“虞。”

        “哪个yu。”

        她把米斗嘭地一下扔掉,“你成心来找事了是吧。”

        “你急什么,不能说吗?”

        米撒了好远,不远处的鸡群迅速跑过来,我妈在尖嘴碰到地面的“嚓嚓”声中逐渐失控,“你要我说什么!养你这么大,我捞到一点好处没有!婚不结,孩子不生,你有那个脸带着男人回来我还没有那个脸应他那声阿姨!”

        “那您说,这跟杀人比,哪个更不可饶恕。”

        她还准备在我话音结束之后再骂回来,可是听见这句话,她那满腔酝酿着的怒意一下子不知道朝哪打,愣是咬牙瞪了我几秒,随后弯腰,把米扫远。

        那些鸡,在她的扫把下吓得魂飞魄散,跳得老远。

        接连几天,我们都没有交流,发生转变的是小姨家来请帖了,说她儿子生了三胎,让我们去喝喜酒。

        顺便还催一下我什么时候结婚。

        我妈说快了。

        我说小姨您好好等。

        都能听出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我妈没有生气,她甚至在喜宴结束后,给我做了很多菜。

        那晚,她让我陪她喝一杯,我说戒酒了,她自顾自地喝,我从来不知道她的酒量这么好,瓶里还剩最后一点的时候,她把杯子往我面前推,“喝一杯吧,你爸刚走没多久,说不定哪天就是送我了。”

        她总是这样说话。

        我喝了。

        我喝的原因是我不想跟她谈话了,我想睡一觉,然后回家。

        但那杯酒下肚没几分钟,我浑身就烫了起来,我把衣服脱了,后背又出了汗,难受。

        这时门被打开,进来一个姑娘,她脱自己衣服的速度,比我从我妈那里逃离还要快。

        然后就往我身上贴。

        她太知道怎么迎合男人了,用身上所有可以用得到的部位,来勾引我。

        嘴在下面吧唧的时候,她说你硬了。说着自己就要往上面坐,我薅住她的头发把她往我面前扯,不得不说,在药物的作用下,这种动作很艰难,但我想看清她的脸。

        她撩起头发让我看,我说你他妈是村口的那只鸡。

        她说是啊,你妈找我来的,给了我这个数。

        她伸出十根手指头。

        我说她真大方,我爸死都没花这么多钱。

        我把她推开,她硬贴上来,我拿起桌上的那把水果刀,问她是想划脸还是直接戳胸口。

        她说不做钱还给不给。

        我让她滚。

        她抱着自己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跑了。

        我用那把刀往自己胳膊上划,疼痛让我清醒了很多,我随便找条毛巾把伤口包扎住,到村口找个人,塞他二百块钱,让他把我带到城里。

        回到家,我在浴缸里泡了很久,用冷水,胳膊上的血止不住地流,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快死了,但手机突然响起,傅虞问我明天还去不去。

        “去。”我说,“准时到。”

        她难得约我吃饭,我赶紧起来把伤口处理好。

        刮胡子的时候我走到阳台,我说我见到我亲爸了,他精神不太好,今天让我叫他叔,明天就能跟我做兄弟,但多数情况下,我俩都在谈保险。

        又说,傅虞长大了,个子很高,腿也长,不像你也不像我,我俩没一个脾气这么差的。

        窗户没关,风吹了进来,我不知道我脸上的湿意来自我刚洗完的手还是眼眶的泪。

        我只记得我坐了下来,坐在那些花盆之间,我说我想你。

        风继续飘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看见土壤破了壳,那是今年第一颗早熟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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