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比对
发现被害人尸体后的第三天正午，天气依旧燥热难耐。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 “啪”的一声撞开，盯着电脑屏幕正在专心写材料的孟国飞被吓了一跳。只见吴迪双手环抱着一个大文件夹，脸上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兴奋。
“你这个毛丫头，越来越没规矩，进来也不喊报告！”
“报告。”吴迪大步流星地走到办公桌前，临时补了一声。
看她这副表情，应该会有重大发现。
“老大，刑事技术科的第二次检测结果完全出人意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其间的复杂关系……”
“你的狗血推理是不是站不住脚了？”
“什么呀，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吴迪内心仅存的一点小自信，也被师父轻描淡写地抹掉了。
“说来听听吧。”
保存文档后，孟国飞将电脑切换至待机模式。
“我们采用了4个样本进行比对。第一样本取自于被害人尸体，我们称为白某；第二样本取自于尸体指甲中残留的皮屑，因为现在暂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就是凶手遗留下来的，暂且称为X吧。”
“不错，有进步，比以前严谨。”孟国飞保持微笑，对吴迪的变化感到欣慰。
“多谢师父夸奖啊……”听吴迪的口气，接受这样的褒奖似乎有点不情愿。
“第三样本取自于尸体中已成型的胎儿，我们称为胎儿；第四样本取自萧天赐身上的毛发，如果取样过程没有差错……”吴迪说着，斜着眼睛偷偷瞄了顶头上司一眼，“就称之为萧某。”
孟国飞用拳头撑着右腮，对她的话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刑事技术科加班加点，把这四种样本进行DNA信息比对。” 她打开文件夹，向孟国飞诵读着自己用高光笔标记出的一段话，“基于对15个不同基因位点结果的分析，以及对胎儿父系母系进行溯源：其中，胎儿和萧某、白某的生物学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为99.9999%。”也就是说，这个冤死的小生命，的确是萧天赐和白玫的亲生骨肉。
“接下来的鉴定结果，才是最令人惊异的部分。通过另一组DNA数据比对，萧某和X的DNA信息虽不重合，但可以溯源到同一对夫妻身上，也就是说……萧某和X是如假包换的亲兄弟！” 吴迪透过文件夹的边缘，再次观察孟国飞的表情。
“嗯？！”孟国飞翘起的二郎腿猛地抬了一下，险些撞到办公桌上。
”这是报告单。”吴迪从文件夹中抽出一份复印材料，推到他面前。“另外，白某和萧某，还有X之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如果可以确定白玫腹中的胎儿就是她和萧天赐的亲生骨肉，那就可以少走很多弯路，避免凭空质疑被害人对其爱人有所不忠。一个人的皮屑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进入被害人的指甲缝中，X与白玫的死一定有所关联。X既然是萧某的亲兄弟，接下来只要通过户籍系统查到他的下落，严加询问，相信就能找到关于凶手的有用信息。”言毕，孟国飞嘴角微翘，眼中透出自信的光。
“小吴，既然能断定人物关系，同时又拥有皮屑这样的重要物证，对我们调查的方向，有重要的指引性。但是，如果找不到皮屑的所属者，这种物证就会变得毫无意义。我们还不能过于乐观。”
“是，老大！那么接下来的主要调查目标，就是X的身份。”
“你先安排户籍科协同调查。让所有组员进入待命状态，一旦有明确的消息，马上召开侦查会议。把手头资料复印好，开会时发给每一位调查人员。”
“Yes，sir！”吴迪敬个礼，抱起进来时带来的文件夹，一阵风似的跑出去。
“别忘了给我关门。”孟国飞在身后喊着。
下午3点刚过，市局户籍科工作人员刚上班不久，便向刑警队发送了查询结果。
此结果在第一时间汇报给孟国飞时，他惊诧万分，瞪圆了眼睛。他安排侦查员跟进调查某些细节后，决定尽快召开第一次侦查会议。
当日，晚7点整。
刑警大队会议室内气氛略显凝重。大家希望能全面而细致地了解到目前掌握的情况，以便尽早投身到案件的侦查中去。
最让吴迪透不过气的，和会场氛围无关，而是满屋子弥漫的烟雾。
“我说哥儿几个，会议室快被你们搞成云雾山庄了。每次开完会，身上且不必说，就连我的笔记本上都能闻到一股子烟味。”吴迪随手将身边的一扇铝合金窗推开，深吸了几口暑气未消的新鲜空气。
几位男队员尴尬地笑了一下，伸手把正在燃烧的香烟捻灭在烟灰缸内。
正当吴迪打算继续数落这些大烟枪时，孟国飞一脸严肃地快步走进会议室，立即在会议桌正中的席位就座。其他组员也坐正身子，打开笔记本，做好开会的准备。
“小吴，和小黄一起把准备好的复印材料发给大家。一拿到资料，马上开会。”
此时兼任内勤的黄梓恒正在复印室内，将市局户籍科发来的邮件内容复印好，随附在之前准备好的会议资料内。吴迪同她一起，将整份材料发给与会的每一个人。
“我们开始吧。先请小吴通报一下目前她手头掌握的信息。”
吴迪一边翻看着资料，依次向众人介绍了被害人死亡特征、个人身份以及其男友的认尸过程。重点强调了被害人指甲内残留他人皮屑的线索，并对第二次鉴定报告中提及的四份样本，在白板上画出了人物关系图。
会场内一片哗然。
依照吴迪所描述的内容，大多数人都在揣摩萧天赐兄弟俩与被害人之间的特殊关系。联想到白玫最后一条朋友圈的内容，个别警员笃定本案应定性为情杀案。
“先不要急于下结论。”孟国飞用指关节敲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听一下小黄从户籍方面获得的信息再开展讨论。”
紧接着，由负责和市局户籍科对接的黄梓恒继续报告。
“我们协同户籍科的同事对被害人男友萧某的亲属关系进行调查，结果却显示萧某为独生子，并且他的父母早在22年前就已离婚。其后，萧某的父亲一直没有再结婚，而母亲在离婚5年后另嫁他人。按照离婚证的登记时间，双方离婚时萧某还没有出生；按萧某身份信息显示，他是在父母离婚8个月后出生的。按常规推理分析，这里出现了几个疑点。”
黄梓恒扫视会场，大部分人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接着说，“第一个疑点：依照我国婚姻法的相关规定，女性在怀孕期男方不允许提出离婚。除非是女方主动提出离婚，法院可酌情审理。按照上述时间推断，萧母恰恰是在孕期与丈夫离婚的，这样的行为难免蹊跷。依照法律条文的限制来推测，是萧母主动提出离婚的。我个人认为，深挖萧某父母的离婚原因，也许能找到他的亲兄弟，也就是X的关联点。”
“很好！从案件的不合理细节中找出合乎逻辑的源由，正是侦破案件的关键手段。”孟国飞对小黄的观察及分析能力表示认可。
“再看第二个疑点。萧某父母已经离婚，在上世纪90年代的环境下，没有婚姻关系，萧母是如何得到准生证的？更为奇怪的是，萧某的户籍一直落户在其父名下。萧父如何离婚8个月后从前妻那里得到孩子？又是如何给孩子上的户口？”
“该不会是找办假证的吧？”组员里有人搭腔，引起了一阵哄笑。
“这方面我会想办法找萧母核实。”小黄不加思考地回答道，这个解决方案他早已仔细考虑过。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平板电脑，继续分析。
“另外，经过查询婚姻登记记录，萧某父母结婚时属头婚，于1997年结婚，时年均为21岁。如此早的结婚年龄，X是萧某哥哥的可能性不大。反之，如果X是萧某的弟弟，离婚后夫妻二人再生育一胎的情况却更令人费解。”
“也许夫妻俩在结婚前偷偷生了一个也说不定啊，这也符合两人为亲兄弟的鉴定结果。”组员间有人脱口而出。
“不太合乎逻辑。”小黄语气有些迟疑地回答。“如果二人没有合法的婚姻身份，孩子生下来只能是黑人黑户，没法在社会上确定身份，会是件极其麻烦的事。身为父母的两个人，不可能没有考虑过这个因素。”
“未婚生育，这不是给自己找堵么？绝大多数人会考虑堕胎吧。”吴迪发声帮小黄解围。“我在考虑，哥俩有没有可能是双胞胎？”
“咦……？”组员中有人发出惊讶的声音。
“按照我的推断，可能性微乎其微。鉴定报告中显示，两人基因序列不属于同卵双胞胎。在萧某的户籍档案里，显示他为独生子女。如果考虑异卵双胞胎的可能性，萧某便不可能持有独生子女证。”
黄梓恒吐字清晰，不紧不慢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
“那会不会刚生了双胞胎就被抱走一个……”
吴迪怒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比狗血编剧编得还狗血，太夸张了吧？”
这句话听着有些拗口，大家没被吴迪的气势镇住，反而有些组员偷偷笑出声来。
“安静！”孟国飞轻咳一声，“大家参与讨论时发表个人意见是正常的，我们不能排除任何一种可能性。对于大家不同的声音，我一向表示欢迎。既然有兄弟提出来，我们就该在办案的过程中将上述可能性考虑进去。”
吴迪扭头噤声，专注地盯着投影仪。
“谢谢大家提出的问题。接下来要讲到第三个疑点，对之前的分析，还有什么问题吗？”黄梓恒打算将剩余的疑点分析完毕，再开始和大家深入讨论。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
“假设萧母另嫁他人，即便再次生育，也不可能与萧某成为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我很想查清楚，既然萧某父母已经离婚，萧母是如何生下萧某的亲弟弟的？而这位母亲又如何让两个孩子相识，甚至在日后的感情路上出现了交叠。给孩子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似乎不符合女性身上天生的母性。按常理讲，作为母亲，就算自己受尽委屈，日子过得再艰辛，也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受一点罪的。”
吴迪紧紧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通这种血缘关系是如何关联在一起的。
“通过查找萧母的身份证号码，并输入户籍系统进行查询，她再婚迁入男方户籍的时候，男方家庭成员已有一子，而婚后他们没留下任何生育记录。难不成这位母亲离婚后生下了萧某，又和前夫生了个私生子？这怎么想也说不通啊。”
“发言言毕。”说完，小黄带着一脸疑惑的表情，在淡蓝色衬衣上蹭了蹭沾满汗水的右手。
“一个女人如果接连生下没有身份的孩子，确实匪夷所思。在座的各位有没有其它想法？”
会场内发出一阵交头接耳的细碎声响，随后陷入沉寂。小黄的分析详细而透彻，众人无从反驳。
孟国飞站起身来，用浑厚的声音开始总结。
“你们的想法很好，怀疑一切有可能的事物，抽丝剥茧，这是我们刑警的工作。但是我要提醒一点，以上的众多疑点存在着致命的缺陷！”他双手撑着桌子，向与会者望去。俨然一位严厉的老师，在课堂上俯视着自己的学生。
“你们的思考植入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判定，这可能是个致命伤。我想问一句，如果与萧某父亲离婚的女人不是萧某的生母，那么所有推断是不是必须全盘推翻？”
黄梓恒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诚然，自己犯了个低的错误，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
一直忙于查询户籍信息，留给警员的思考时间有限，考虑不周也情有可原。孟国飞并未求全责备。
“那么，我们应该首先确认萧某生母身份。得到确认后，再查询X的线索，并搞清楚萧某与X二人之间的关联点及其社会关系。这两点，需要按步骤逐一排查。这也是接下来调查的主要方向。”孟国飞向组员们提供了新的调查思路。
“依我所见，查找萧某生母需要费些功夫。很难想象一个离婚的女人，费尽千辛万苦生下两个没有身份的儿子……”孟国飞对调查的难度已有预判。
“查找萧某生母的任务就交给我去办吧。”黄梓恒主动举手请缨。
“我建议寻找有生育经验且言行稳重的女性警员协助调查。问询对象无论是萧父的前妻还是萧某的生母，同是女性的情况下，对方的心理防备也许会没那么强烈。这部分调查工作，交由小黄调派协查人员，并一同执行。”孟国飞思虑周全以及一丝不苟的态度，正是全队上下最欣赏的地方。
“小黄，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及时和队里联系。我们恭候佳音。”
黄梓恒狠狠点点头，满眼坚毅地看着孟队长。他下决心要通过实际行动弥补自己的草率推断的过失；同时，也为自己提出的疑点找到精准的答案。
“目前的关键人物，是萧某的父亲。首先，对于萧氏兄弟二人的情况，或多或少，他都会提供些线索。毕竟身为萧某的单亲父亲，必定是最了解自己儿子的人。其次，被害人失踪之前，他是最后一个与之接触的人。无法提供明确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不能排除他有行凶的嫌疑。”
“知子莫若父。我也想见见萧某父亲。”吴迪望着孟国飞，眼中充满了期待。她希望一直跟在老大身边，增加自己历练机会的同时，多向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前辈学习。
“你和我一同接触过萧天赐，也算有一面之缘。他父亲的问话工作，你也和我一道去吧，估计今后会频繁接触他们父子俩的。但是……有言在先，你只能使用这个部位。”孟国飞说着，横着大拇指指向自己的耳朵。
吴迪一时没明白，孟国飞只允许自己用耳朵听，还是示意应该多思考。不管怎么说，言下之意是让自己管好嘴巴，面对关键人物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是。”
吴迪用一个简单而有力的字做出回应。
“老张！”
“到！”张宏武声音洪亮地回答道。
“明天你带一名组员到被害人工作单位了解情况。除她的性格特征、工作状态、以及所遭遇过的异常状况外，要特别注意探寻被害人失踪前是否与其他异性有过密切来往。”
“收到！”
作为老刑警，张宏武习惯在工作过程中敦默寡言，善于用敏锐的目光捕捉与案件相关的蛛丝马迹。
“特别提醒一点，”孟国飞补充到，“所有办案人员在调查过程中，不要告知任何人萧某的DNA比对结果，以免打草惊蛇。”
“另外，这次调查的难度可能会比较高。除了萧某的父母，所有和被害人及萧某关系密切的人物都需要做充分的调查，也许X就隐藏在这些人当中，切忌麻痹大意！大家辛苦了，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按照刚才的分配方案尽快展开调查。”
“散会！”
吴迪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这么晚了，今晚干脆就住在刑警队吧。她心里默念了一句，转身向会场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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